我留在皇上枕畔的那枚蝶形花钿与半屏孔雀金钗,皇上必定是认得的……因为那些是宸贵妃的旧物。
即便已经隔了大几个年头,但人生一路走来接连不断的看过太多风景,其中总有那么一两处是会令你所念念不能忘的。
譬如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永庆帝驾崩,整个西辽国上上下下全部都被浸泡在一种别样的沉重、与哀伤里,其中最为悲意滔天的便是后宫,后宫上下似乎没有谁人不知悲恸、不懂这再隔不久便会接踵而至的改天换地大风波!
适逢改天换地,则必定会有一些人的一些命途,跟着发生与往日再不能相同的大转折,譬如我们慕虞苑这一众人的旧主,永庆帝的宸贵妃。
那个时候倾烟还是她身边的执事女官,出了那等子事儿后倒不见她着急,倾烟却是我们之中最着急的一个!她上下一通打点,后不知通过了多少人多少脉络,终于在最早的时间得知一个当时把我实实唬住、叫我顿生朝不保夕之感的消息……永庆帝临走前留下了一道密旨,大行之后要伴在身边多年的宸贵妃殉葬,追封皇贵妃,赠予皇后礼,与他一起入坤陵!
当时刚巧被我撞见倾烟在问讯,她初一得知这个其实谁也能有预料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犹如深秋里一片枯萎落叶般往地表摇摇欲坠下去!我登地奔身过去扶住了她,那个时候我从没有一刻见到过这在我们这群二等、三等宫人面前一向威严肃穆、冷静内睿的“大姑姑”有过那样极其萎顿、极其孱弱无力的枯槁情态!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阳光不怎么好,天幕阴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了。我就那么搀扶着虚脱的倾烟,持着亦是虚脱且隐隐害怕的心绪,一路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锦銮宫、走到宸贵妃已经入主了一段时间的长乐宫。
那个时候大行皇帝要宸贵妃殉葬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出来,除却我与倾烟之外大抵还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清楚倾烟是在什么时候告诉宸贵妃的,就记得我事后找到簇锦、小福子、小桂子他们,后我们三个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角落里低低啜泣。
那个时候的我还远不如现下这般凌厉,又或者人之所以凌厉是不是全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始终记得那个时候那种供以跻身的屏障不存在了、天要塌下来了的阴霾与害怕,是真的很害怕,只觉有一把剑大刺刺的悬挂在头顶,一晃一晃的,就这么不动声色的慢慢儿摧毁着你的坚强、凌迟着你的神思,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然会掉下来把你一下劈死!
哭完之后日子还得过,我吊胆提心的进殿去寻宸贵妃,推门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内室,却见软榻上齐齐整整的摆了一排小盒子。
当时很好奇这是什么东西,但一股不祥其实已经照着脊背隐隐袭上去了!我小心且疾步的走过去,逐一去看去触摸,才发现那全是宸贵妃的一片心意……
她把自己毕生的所有积蓄、首饰、甚至还有上乘料子的华服等物什都暗地里自己悉数打点好,就搁置在这寝室内里床榻的明面儿上,且在案头几上留了信笺。
我恍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能猜出宸贵妃会是怎样的归宿,她自己难道就猜不出自己会去陪着永庆帝进入昏暗的皇陵?她应当比谁都清楚!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接触一场变故,那种害怕、那种没底又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感觉我用言语说不清楚,终归那是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隐隐魅力,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不知自己又在期待什么,很纠结、很迷惑。
当时我不敢擅自去看宸贵妃留下的信笺,持了那信紧紧的捏在手里,慌地回身疾跑出去找到倾烟。
倾烟把信接过来撕开,后急惶惶的也去了那寝殿内间。那时我很怕剩下自己一个人,没多想的拔腿就跟上倾烟,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似乎这样可以使我找到一些底气……她瞧着摆满了一榻的东西突然泪如雨下,见我不明所以的进来,便顺势搂住我的肩头抱着我哭起来,声息哽咽的告诉我宸贵妃是要我们将她那些个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她待我们日后出宫嫁人时为我们备下的嫁妆,不枉费主仆一场……
那种动容、那些感触,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而我留给皇上的花钿与金钗,就是宸贵妃那次留给我的。晚上我来茗香苑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从妆奁里择了那饰物插在了头上。
甫念及此才觉真是因果!忽地便觉有点儿类似宿命的感觉了!
这是旧主宸贵妃主仆一场后为我备下的嫁妆中的一些物什,谁想到眼下却为我使心机耍手段派上了用场?
呵……
。
回了锦銮慕虞后,我整个人都换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平心而论,当下这日子过得虽不比永庆一朝荣耀,但也算快乐……但永庆一朝跟在宸贵妃身边所历经的那些由低迷、走向莫可一望的高峰、再由高峰重新跌至深不见底的低谷,这使我惊觉那些无常其实从未与我远离,当下的日子从来不是风雨过后的重见阳光彩虹,而是又陷入到另一场交织着茂盛与枯萎的大梦虚空!
当下越是繁华茂盛,便越能让我预想到日后又会直面到的不能匹对的潦草虚空……忽然很累,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米晨阳辗转在面,我抬手揉了把太阳穴,进侧殿厢房去换了件宫裙,便又折步出去急急去接簇锦的班。
簇锦一晚上服侍着湘嫔也是累了,并没有发现我面上染就着的一层一夜未阖目的疲惫。在正殿进深处,我与她双双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一擦肩一个向外一个向里各自走了。
两个小宫娥正以金盆备了温水、又托面帕候在内里小间边等着。我一路过去后对她们打了个示意,便轻着脚步推门要她们跟着一并进来。
倾烟还没有起身,但她已经睡意很轻,依稀是闻得了我的足步声,自榻上慵懒的瞧了我一眼后,便示意我近前去服侍她。
皇上这阵子来慕虞苑来的少了,倾烟反倒睡得安生了许多、人也隐约丰腴了些……这却又是个什么道理?真真好笑的很!
我颔首唱诺,后过去搀着她更衣下榻,尔后自小宫女手里取过帕子浸入脸盆里。待将帕子拧干后,才要递向倾烟,却兀地一下就觉头脑一阵发昏!紧跟着双眼一黑、整个身子往前一栽。
“呀。”甫闻倾烟噤声,这当口她已将我扶住,“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晚上睡得不好?”跟着又不迭发问,口吻关切。
我心神有些恍惚,听她发问忙稳稳身子同她施了个礼:“谢娘娘关心,奴婢还好。”昨晚熬神费心了一夜,此时感觉肌体所有的力道都跟着急剧往外抽离,也难怪我打了个踉跄站立不稳当。
“还好?”但倾烟紧跟着又是一句,语气比方才略重些,“你看看你这黑眼圈儿,一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也不知你胡乱折腾个什么劲!”说着话也不知她怎么就有了脾气,一拂袖就轻轻把我甩开。
这话说的我一阵心虚!匆慌间平素那张巧嘴就变得穷了所有的词。可我越是这样沉默便越引起了倾烟的注意,她见我默声不语,又把身子正了一下,旋即蹙眉颔首恢复了和煦语气:“怎么了,到底……遇到什么困心之事了不曾?”眸色翩跹,且急切着。
我回神稳绪,决计不能叫倾烟看出半点不同之处:“真的没什么。”说话重又持了手巾往水里浸润,“就是同小福子拌了几句嘴,一分神就没休息好。”顺势扯谎,头脑发僵的寻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闻我此言,倾烟沉默须臾,也就没说什么。但抬手一把重将我拨开,也不用我服侍,她从我手中拿了帕子径自去擦脸。
留我一个站在旁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眼见倾烟这一番举动,我口唇开合,却好半天都没吐出半个字眼来!
。
临近晌午时,我又被蓉妃叫去了一趟,所为的自然是我昨晚上那一遭事儿!
聪慧如她,她自然瞧出了我留给皇上的那些个小物什,是昔日宸贵妃的东西。她一个劲儿的道着我真是大胆,在这西辽后宫里,谁人不知永庆朝的宸贵妃是一个禁忌?偏我不仅将宸贵妃的物什留给皇上,且所唱那一首小曲儿、其中那一句“惟将‘旧物’表深情”,又连着那留于枕畔的东西,一下就让皇上给想入非非了去!
与此同时,狐仙之说在皇上心里便又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这已与已逝的宸贵妃扯上了关系!
这么多年,皇上心心念念始终不能放下这个挚爱的女人,即便他心里明知道这不可能是宸贵妃的一缕芳魂,但他还是从心底里的愿意相信,相信与他锦帐相会、留一夜露水姻缘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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