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烟临走前拉过我跟我说了几句贴己话。
帘幕打散之后错落交织出的明暗格局里,她展眉敛目对我颔一颔首:“妙姝。我们之间从相识至今不长不短也已有十几载了。”双眸往我面靥间凝定,抿唇又低低道,“怎么说也已有了极深厚的情分。素日里我早便看出你会是个不凡的,因为你的心气远不止在茗香苑里。”
这话她说的淡泊,但听的我心口略震,只觉背脊亦起一阵僵冷。
我欲启口辩解,她却按住我继续自顾自一言到底:“时今看着你成了皇上的女人、入主了这蘅华苑,本嫔心里头也甚是觉的慰藉,就好像把自己家中最亲的妹妹嫁出去一样。但后宫里的水是这样的深,你又生就了这样一副不输男子的果敢与性情品格,日后做了主子娘娘,则更要学会隐忍练达、诸事小心而莫要强出头……可别终有一日,你再聪明反被聪明误!”
……
倾烟于我来说是这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人了!我一身的精明锐气若不是她压着,兴许还不待上房揭瓦就已经风必摧之。说来这若许年来能这么磕磕绊绊的走下去,自是少不了与她、与慕虞苑一干旧众的相互扶持。说道起对于事态的洞悉,我远不如倾烟沉稳老城;且对我自个的洞悉,我都远不如倾烟看我看的清楚!
这慕虞苑还真是个风水宝地!早前几朝有没有什么叱咤人物我不知道,但永庆朝时就出了宸贵妃、时今这弘德一朝又挣出了个宫娥出身的湘嫔并着我这个元答应。
如何处世如何立身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有时候只是懂得还远不够,还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的因素。
且走且看、顺着茫然不可知的命途轨迹一路下去,除此之外,真个什么都是多说无益!
不一会子这蘅华苑上下便已拾掇干净,几个服侍我的宫人都看着不面熟却也不面生,横竖大家也都是后宫里头共事儿谋生的,我一一扫了几眼有了映象也就叫她们下去忙活。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晌午该传膳的时候,偏生我这胃口不知怎的半点儿都没有,便只打发人往漱庆宫小厨房拿了两个茶叶蛋,就着饮了些现磨的红枣豆浆。
正这么径自简单的用着,宫人却报说那箜玉庆芳的芷才人来道贺了!
我闻声一好笑,呵……
只心道着“道贺”?这字眼委实经得起推敲琢磨,莫不是来摆架子闹脾气的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现下里我可是宫里头新晋的主子,皇上对我是个什么态度还一切待定,且又有着主妃蓉妃娘娘的照拂,任这语莺在漱庆宫里头也闹不是什么花样来!边念及着就叫人去请她进来。
不多会子,便见这一身绛色软纱苏绣金丝小雀双层儒裙、罩软貉白毛垂玳瑁流苏短袄的丽人聘婷而入,发挽斜云、额心点丹,转眸悲喜莫测的顾向我时下意识抚了抚髻边簪着的一根喜鹊登梅步摇。
这般的装束虽也明艳动人,但华丽之余还是比不过她当日龙宠正盛时的那般喧嚣咄咄。我心里打了个嗔,心道不过区区一个才人位,现下又身担了“欺君”的罪名,皇上不追究那是他宽厚,这芷才人被捧了一圈儿就还真以为自个是个什么好货色了……好吧,虽然说起这“欺君”二字,我也有嫌疑。
为防被她得着空子钻了,我忙不迭向她几步过去便行了个礼拜见:“妾身给芷才人问安,才人安好!”
“免了。”她扫我一扫,声色倒没有过度的不善,旋即择了个上位径自坐下。
我便也在她下首处坐了,旋叫人去上茶。
冲泡好的新鲜花草茶是一早备在那里的,我一吩咐之后很快便上来。那语莺接过去,却在指尖一触盏身的同时“啪”地一声脆响!转眼便叫那好好儿一盏青瓷被她这么摔在了地上,温热茶汤应声跟着碎瓷蹦洒了各处都是。
我心一惊,挑眉凝眸间已见她颦眉蹙目声息嗔怒:“怎么这么烫!也不小心些!”转眼扫了眼敬茶的宫人,后给了我一记眼波。
这时我这心已然稳住,心道着那温茶是早先就备在那里的,我在饮红枣豆奶之时也饮了几口是以冲淡喉咙里的甜腻,我用着温度自是适宜,怎到了你那里就是滚谈难耐?明显是在诚心找我的茬!
且跟着就又明白,时今我被皇上亲点为答应,还给了“元”这么个霸气锋芒的称号,想找我麻烦的人何其之多,这芷才人不过第一拨!且她是庄妃宫里的人,她这一遭过来只怕也是得了庄妃、甚至皇后的授意,要她这个才人代她们那两个高位极尽能事的撒泼使横搓我锐气!
念及此又真真觉的后妃难为!从前我只是个女官,自是没谁直接找我的麻烦,都是冲着主子去的。直到时今自个当了这主子,才真真意识到很多事情必须学会独当一面的烦忧!
“都是妾身这里的宫人不好!”我眸波一转,忙起身过去对着语莺一个赔笑,旋即假模假样的去看她宫袖之下一段藕臂,“才人宽厚,该不会同区区几个婢子计较吧?怎么样,可烫到了哪里?”又蹙眉凝眸急急然且瞧且道。
“呵。”语莺冷笑一声,倏地一下从我手中抽回了袖子,抬首微微、却错了双眸不看我,“本才人倒是说呢,还果真是下人调.教出的下人,可不一身贱婢习气登不得大雅之堂?”声色轻慢、眉飞色舞之间讥诮昭著。
她话里藏着什么意思我自然清楚,不就是损我横竖都是个宫娥出身的婢子么?这不善的话若放到从前,我必定叫她来个满脸开花!但时今有了分位,便在其位谋其事,多少得注重些:“才人教训的是。”我又一笑盈唇,杏眸略动了下,“难怪皇上很喜欢往才人那儿去,还不是因为才人您把自个的宫人都调.教的一身媚骨赛红香?”尾音微扬。
这话语莺听的懂。她不是说我是宫人出身就把下人都管教的成了下等宫婢么,那她这个青楼出身的花魁不就是把宫苑变青楼、把下人管教成红香阁里留客的烟花妓?
很多时候我都只恨不能重回过去,把这语莺好端端带进宫来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寻麻烦!
她微一顿,旋即抬袖照着桌上瓷盘一下扫过去。那盛了些许点心的小青花瓷盘如是被她作弄的碎裂了一地:“哝,本才人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她适才重转眸顾我一眼,面上神色很是无辜,“胳膊总是不定时的抖,瞧着,又控制不得了。”又带着薄薄的讪。
因本就对她这来意了如指掌,故她这又一通刻意发难并没有引得我怎样慌乱:“骇,也是,人难免就有个哪里不舒服不是?”我依旧勾唇笑笑,旋即极快的一转身自侧处小案上取了未饮完的豆奶,端起来二话不说的冲着语莺的脸就泼了上去。
“哗啦”一声泠淙响动,多半碗的豆奶就这么全部都倒在了她那张覆粉抹脂的面上,又顺着浸润了几缕垂下来的额发,跟着“滴滴嗒”的流进了脖子里、小臂上,又湿又粘的浸透了她重重衣摆,在这森冷严寒的冬日里过会子她出去可委实有她受的!
人家都巴巴的来向我“道贺”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又怎能不送她个透心凉?
一愣之后便见她带着的小宫人忙不迭连惊带急的上前为她擦拭。
我因怕她狗急起来狂咬人的再给我一巴掌,毕竟那分位摆在那里也委实不能不作数,便忙又离她远了几步避开了她,方跟着扬面展眉一笑徐徐:“哎呦且瞧着,妾身这不也让才人您给传染了?手也跟着哆嗦起来,拿不了东西了!”
“陈妙姝!”只见语莺“啪”地一声拍着桌子便起来,顺势一把搡开给她不断擦拭面靥、衣摆的碍眼宫人。
我闻言眉心又是一蹙,身子却未动:“才人,妾身母家姓陈不假,但名为‘引娣’二字。你这‘陈妙姝’又是个什么茬?”果然她急起来就不走大脑,这毛病跟她那坐着箜玉宫主位的庄妃娘娘还真是越来越像!她只知我接旨之时是恢复了母家“陈”姓,一时忘记了我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不想又叫我给踩住了话尾巴。
这话一出口又把她作弄的当地里僵了一僵,旋即就见那一张美面上时红时青很不好看。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在漱庆宫蓉妃的地盘儿,若是庄妃来了兴许还能逞逞威风,但她这么个替主位出头办事儿的爪牙委实就没什么分量,纵是想唬我动我也不能太明显。
瞧着她这副既怒又闷的狼狈模样,这一脸一身的豆奶,我玩心又很不道德的漾了起来:“芷才人,刚刚匆忙着倒是忘了问,不知您前遭那受挫的身子骨现下可好了些?”音波玩味到戏谑的地步。
一闻了我这茬,那语莺登地又是一番恼羞成怒:“你!”银牙咬得瑟瑟紧紧,抬手颤颤指着我却只蹦出这一个字,不过那张脸憋的又已近于了青紫,看这架势就差当地里气的蹦起来了!
就说我这张开过光似的嘴怄起人来从不是虚的,她却偏得要试一试才舒服,真是!这又怪得了谁?
是时忽见小桂子冷不丁一下跑蹿进来,瞧我一眼又瞧语莺,倏地张大了嘴,那神色作弄的极夸张:“呦这是怎么了!”
我忙嬉笑接口、也做了夸张神色急急燥燥:“没看见么芷才人赶着回去洗澡呢你还不送客!”
“哦是这样啊!”小桂子抬手猛一拍脑门儿,猴子一样腾然把身子一侧,对语莺摆了恭谦姿势,“才人快快快请!”
夸张的一来二去直逗的众人没禁住掩口偷笑。
而语莺那张脸涨的肿的活脱脱成了泡发的猪肝儿!在这万分困窘的境况一浪重似一浪的逼仄之下,她愤愤然甩了袖子复又掩面,带着宫人分外仓惶的就夺门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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