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昨个要清欢今日晨时过后再来乾元殿,我心里总有忐忑,无端且莫名的亏空感搅扰的我心神不宁,因昨晚是留宿在暖阁里的,今儿便起了大早。
但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皇上已经不在身边了。
心念便更为繁复而急促,忙不迭梳洗更衣后出了暖阁往外去寻,却瞧见了准时赴约而来的清欢。
心口并着情潮都起了一仓惶,情念翻涌间,我不愿再与他有所交集,这只会使我哀伤,因为他既是与皇上背道而驰的那个人,那我与他之间注定也是会越走越远的,倒不如少些干系的好。于是侧目一瞧,寻着机变便匆匆的躲进了水色轻纱帘幕后。
但方才那一眼交集,我与清欢到底还是看到了彼此,此时此刻即便把身子后知后觉的隐起来,也横竖是逃不过一遭不愿再有的交集。
他没有知难而退、没有因我冰封冷漠与有意躲藏的这份态度而放过我。隔着一层光影绰约见他轻靴点地,没有迟疑,但不平缓也不匆促,就这样一路过来,穿过一架牡丹花缭绕大片紫色祥云的屏风,后没有再逾越,只隔着曳曳纱帘、这层恍惚同我说话。
他道:“我可能就要走了。”嗓音启口时有些沙哑,但之后这字句便恢复了以往的平常而淡泊,又因此情此景而显得从容的很、当然也清漠的很,“要么是永远的离开,离开这个世界;要么再见之时,便会是不复时今这般的身份,甚至是……仇敌。”他微有停顿,不自觉颔下首去。
这一切情态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心口还是起了不能由我控住的波澜。我压住面目间的动容神色,不语不言,静然听他启口继续。
他缓缓的叹出一口气,旋即抬首凝目,即便有着一纱之隔,我还是可以十分真切的感知到他这双眸子里此时此刻、含杂着的脉脉热流。定神时他声色沉淀:“最后我只问你这一句,你的心里有没有我。”于此皱眉。
我眨眨眼睛,一时头脑空白,整个人显得那样仓惶而无措。
他紧接着启口继续:“若你有我,那日后无论我是荣耀亦或背罪,但凡我还有一丝所能,我必定不负你!”微有缓气,“若没有,那么再见之时,若我失败便也罢了,若天怜惜我让我登临绝顶,我们便会是仇敌。”
这一席话分明带着冰与火两重大相径庭的韵致,也带着截然不同的相悖。但自清欢口中说出来,却又都顺理成章的被堆叠至一种近乎残忍的地步。他冰封覆盖的清漠外表之下,内里分明隐藏着的是一颗那样灼热的心、那样滚烫而浓烈的火!这样的灵犀一点,使得我心口生疼。
我原想以如是的沉默来作为拒绝的回应,以这寡味情态而打消他不切实际的疯狂念头。但他那双隐在帘幕之后、却依旧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不但有华光微动,且还沉淀着类于磐石般的无可转移的坚韧。我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缄默了经久经久,但他就是沉沉看定着我,不曾把双目自我面上离开分毫。
被这样炽热到滚烫的目光盯着看着,忽地叫我起了心虚,终于他赢了,我整个人所有故作出的坚强防范在他的温温注视之下渐次分崩瓦解,他周身带着一股天然的气场,这不明所以的气场迫使我不得不抬目向他瞧过去、以正面的话锋与态度去迎合他。
“清欢。”启口徐徐,我又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嗓音有些沙哑,“我的心永远都只属于弘德帝梓涵一个人。”
我是一字一句,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的,并没有做那些无谓的兜转,甚至没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们之间注定了太多的不可能”等婉转的铺垫,就这样很直接的言出一句,一字一句,亦是无可转移的磐石样的坚韧。
有风盈颊,苏合香于鼻息坦缓漫溯,漫空的晨阳粼粼如金、挥洒似瀑。这一重景致美好而恢宏的不可言语、也不可收束。
是有瞬息的沉默,但不会很长。清欢把面靥偏了一偏,旋即黯然的点点头,跟着似叹又似释然的一个吁气氤氲于唇:“我知道了。”他颔首启言,旋即再一次抬首转目看定在我眉梢眼角间,双目中有清澈碧波、并着坚韧荧火在坦缓跃动,他声色平和而沉淀了太多欲说还休,他道,“往后不能再见面,若再见面时,兴许就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抿唇微顿,做了个状似微笑的面貌,旋即启口再叹,“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即而转目,顺着迂回的天风与过往的点滴而开始且回忆、且思量、且言语,“记得口渴时不要不管不顾端起凉茶就喝;记得胃口再不好也不要不按时用膳、随便敷衍着小猫般的叼几口完事儿;记得入夜微凉、寒露侵体,出门时不要总是忘了披件小袄;记得为人做事性子不要太过直接、不管不顾那般刚烈;记得不要毫无保留的去相信任何人;记得不要因过度的信任而不做任何防备;记得……我爱过你。”
……
清欢走了,他笔挺如玉的背影顺着漫溯、灌溉入乾元殿的灿灿金阳碎屑而一点点于我的视野之中缓缓离开,那淡淡儒雅的气韵、绝妙悦心的气质、那波澜过彼此的世界而始终无法做到云淡风清一笑泯太多恩仇的过往……在这眼见离别在即的攸关时刻里,无一不在拨弄着彼此那颗细腻敏感的柔柔纤心。
我心口生疼、酸涩彻骨。我不知道,原来就在这不长不短一段时日的有缘邂逅中,在这日积月累点点滴滴的潜移默化间,原来清欢竟已如此了然我的每一种习惯、以及自身那看似坚强睿智其实脆弱冲动的单纯的琉璃心!
他生就了一双慧眼,这双仿佛在老君的炼丹炉里被炼化了七七四十九天、已俨然成就一双金睛火眼的练达而独到的眼睛,不仅能看穿皇上的情性、锦绣江山繁华之中事态的纷繁交错,也能那样直接的一眼就看穿我表象之下丝丝缕缕的真挚内里。
最后那一句话,那句:记得,我爱过你……
只此一句,胜过其它海涛浩瀚的千言万语;只此一句,注定此生此世,这一生一世不知何其漫漫、又不知何时方戛然而止的人生苦旅之中,我便注定深深的烙印下了一个他,注定再也忘不了他。
“清欢!”情态猝然被堆叠至一个至高无极的巅峰,眼见他在我的世界里越走越远,我忽然起了那样强烈酸疼的着急,心念一动,猛一嗓子启口唤住了他!
筛筛洒洒的天光碎辉里,他轻靴骤停,即而有些不敢相信、有些珍重万分的把身子慢慢转过来。
刚好殿宇间穿堂过室的一阵清风撩拨而起,作弄的他发丝并着玉色金边衣袍全然都是飘飘汩汩的样子,而那回廊横梁间打下的一抹乌沉色的暗影却刚好障住了他清俊的面庞,叫我看不清这之间噙杂着怎样一种繁复而深浓多变的表情。
就此踏着恍若开出一地水晶花的晨阳地面、歌破云端水月,清欢突然抬步向我奔跑过来。
他健硕的胸脯一起一伏,他明媚的面孔依旧可以嗅到清朗的阳光的味道。在这寂寂森森的寒凉后宫、在这喧喧暖暖的初夏晨曦,这个小我三岁的少年,他说他爱我;他,爱过我……
太多的妄情与莫名的动容拨乱心弦时总是无端,好似有梵音如潮、湮远迷离,好似有漫天花雨纷纷扬扬。阴阳两面、冰火格局,两条截然相悖、越走越远的生命轨迹即将就此烟云不相遇的片刻里,我与他隔着轻纱帘幕相拥。
我好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森寒而可怖、不见丝毫光也没有任何影的晦暗阴郁的囹圄里,我在那里,我饱浸了泥泞、沾满了尘垢,但在这肌体吸纳了太多污秽与太多的不纯粹、似乎再也没了地方去吸纳更多的这个时候,突然忽地一下一跃而起,然后唆然便飞到了广袤无边的天上去。
天有多高啊、又有多远的!我在天上飞,飞得好高好高,飞过那重重的宫廊、与幢幢的高塔;脚下那些浩浩的殿堂、红墙、那娑婆的树影……全部,全部都低矮到连看都看不见,也更困不住……
泪满襟、愁为邻,叹缘尽、不信!繁华逐水、空景杳然,一世仓惶一世飘零,过往依稀剪影寻。
暗夜临,浮生半醒,待虚名风化,心不平!
。
皇上念着清欢身系皇族血脉、与自己堂兄堂弟的关系,以及这须臾时光相处之中不觉积累起的点点滴滴情面,他做了一个决定。
在乾元殿前空出的一大片开阔处,他要清欢与自己双剑共舞。
这一场比试自然双方都不可只是点到为止,但皇上攻、清欢守,若清欢没能守住皇上的招式,毙命于皇上的剑锋之下,那一切自然云散烟消回归虚空。而若皇上不曾有机会将他杀死,清欢守住全部的招式、生机仍存,那么皇上会放他离开,看着他继续那所谓的复仇大业,继续动摇这弘德一朝的江山社稷,他日再见便是沙场。
这是何其荒谬的决定,他人可以性情,但身为一代君王如此行径,看在眼里则全部都成了不负责任的胡闹!
但是我知道,皇上心头的万般苦与千般痛。我明白,这一场较量赌的不是谁的剑法更精准一些、武艺更高明一些,而是赌的人心的不忍与情念的驱驰,赌的是皇上的一念之柔、及人性的温软感性与帝王天性的冷漠理性之间看不见的斗争!
无论输赢,都是痛苦。皇上若输,便是放虎归山无穷后患,且皇上既然能在这紧要关头没能狠心的选择放清欢一马,那么他日沙场再见时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继续放清欢一马;皇上若赢,则清欢毙命,那么只怕此生此世、一生一世,心头这道阴影都注定再也消融不得、涣散不去,我与皇上,怕是都再也不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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