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坎——破
阎浮提在水底醒了过来。
水底的光,飘飘摇摇,如水草一般。最光亮处,在水面。
他上不去,因为,没有人会救他。更因为,水底有东西,缠着他。——他的记忆,他的厌恶。
他不怕水,只是厌恶。那是他最不堪的回忆。他已足够强大,即使不会游泳,也能保证不再会溺死。可是,他仍旧,在心里避讳一切与大量水的接触。因为那个人,他的父亲。他是恨他的,毫无疑问。这种恨,即使在他死去后多年,依然不减。
底下拽着他的人,是父亲。
他或许已经有点明白九宫意味着什么,放下执念,放下仇恨,放下一切放不下的过去,然后,才能无欲无求,登得大道。放不下,便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一切都将是白搭。
我原谅你了。也请你,原谅我。
或许出于真心,也或许纯粹为了出去而假意原谅,他在心里默默地道。
场景悄然转换。
阎家小屋。
他果然听到了。阎浮提推门,走进家。
一灯如豆,昏黄的烛火跳动。
父亲一反常态,没有喝醉,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反应。
他转头看向身后,却发现,刚刚被他推开的门,紧紧地关着。
一切仿佛是幻象。
父亲在写信。
浮提吾儿:
展信安。
今日梦中,父亲手指吾鼻,破口大骂。言吾待汝,凶狠残暴,枉顾人伦,不配为人父。吾立于梦中,汗流不止,羞愧难当。欲加辩解,口不能言。待到惊醒坐起,气闷难抑,冷汗涔涔。几思之后,真觉羞愤欲死。为人父,不近人情,打骂自由,鲜少关怀。致使汝,既失慈母之爱怜,又丧严父之教养,孤傲冷僻,不通世情。为人子,离乡远游,弃高堂白发于家中,以致生不能随侍左右,以报生养之恩,死不能抚棺号丧,以全悲恸之情。冷血冷清,为人不齿。
阎之川边咳边写,不觉悲从中来,泪珠一个劲地掉。滴在信纸上,字都晕开了好些。
“一个大老爷们,哭成这样,也幸亏那小子没在家……”他举起手袖擦泪,又哭又笑。最后终于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
阎浮提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啊……”他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却又被很快压下了。他终究没有走上去,静静地站在门口处,看着父亲,没有再前进一步。
阎之川哭了大概一刻钟,才擦擦泪,拿出一张信纸重新写。
字斟句酌,这封信,他写了足足一个时辰,而阎浮提,也就站着,默默地看了他一个时辰。
宿醉,噩梦惊醒后着凉,再加上刚刚情绪的折磨,写完将信纸压好之后,头疼脑胀的阎之川,连将信纸装进信封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晃一晃地,跌到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阎浮提依然没有动,努力保持着冷漠的表象,不让人窥破一点心思。事实上,这幻境之中,又有谁,能看到呢?
待到阎之川真的完全谁昏过去,没有一点意识了。他才走到父亲床边,认真地端详着他。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阎之川病得脸红彤彤的,他很难受,儒雅的面容却显示出一种满足。一种完成某件事后的满足。
阎浮提看了他许久,才走到书桌前,看起信来。
“浮提吾儿:
展信安。
今日梦中,父亲手指吾鼻,破口大骂。言吾待汝,凶狠残暴,枉顾人伦,不配为人父。吾立于梦中,汗流不止,羞愧难当。欲加辩解,口不能言。待到惊醒坐起,气闷难抑,冷汗涔涔。几思之后,真觉羞愤欲死。
……
余自觉罪孽深重,难求宽恕。然一日为父,终身为父。骨血亲情,难断难绝。吾已在村中,觅得夫子之位。至今之后,必兢兢业业,克勤克俭,重担家庭重任。必不使你,忍饥挨饿,为人耻笑。
过往种种,还望小子,宽心谅解。惟愿父子二人,重修旧好,互抚互携,共享天伦。
父 阎之川”
阎浮提放下信纸,久久不能平复。愤怒,悲痛,感动……情难自抑。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封信?他什么时候写的?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乒乒乓乓的敲锣打盆的声音杂乱地自四方响起。他抬头,才看见烈火已张牙舞爪地舔舐着脆弱的草房,一点即燃,大有燎原之势。
这是他死的那天晚上!阎浮提忽地想了起来。
“快起来!阎之川!”他嘶吼着,跑到床边想要拉起阎之川。
徒劳,徒劳无功。
这是梦,他只是旁观者,所以连火灾的发生也觉察不到。
“救人啊!!救人啊!!”他穿过火焰,奔到救火的人当中,拽着他们的手,想要他们往阎之川的房间去。
徒劳,仍旧是徒劳。
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听得到他。
他想要奔回屋子,却有无形的屏障,阻隔着,不让他前进一步。
村中的人救出阎之川时,他已经死了。死于大火产生的烟尘,窒息而亡。
他儒雅的俊容未受半点损害,带着平静,带着欣喜,像极了酒醉之后的满足。他太平静了,宛如是有准备地一样。
十五岁的自己被叶微尘牵引着,进了人群。然后,远远地站着,没有再进一步。
漆黑的眸子里,没有痛苦,只有麻木和仇恨。他昨晚刚说了这世界太坎坷肮脏,带着他这个负担,天地之大,无容身之处。于是,今天就自杀了?他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极淡极淡。
阎之川,你一直,都是这么懦弱。我恨你。
我不怕吃苦,也不怕耻笑。但我却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独自抛下我,在这残酷的世界上,龋龋独行。
父子俩,都是那么平静。死了的很平静,活着的更平静。
村中一时流言四起。说是他放火烧死了自己的父亲。
然而这留言没有传到阎浮提耳中。因为埋葬了阎之川的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原来,原来这才是真相。
阎浮提掩面蹲下,泪水如溪流纵横而下,原来错的,一直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跑出去,是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抱着膝盖,哭得像个无辜的孩子。
“我原谅你了,也请你,原谅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梦境开始崩塌。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水底,而那群凶猛的小鱼,正急匆匆兴奋地奔游过来。
“等出去了我一定要学会游泳……”阎浮提暗暗发誓。将周身的内力凝成一个屏障,像个蚕蛹一般往水面弹出去。
出水的瞬间,千万朵红莲也在瞬间瞄准了他。疯狂地扑咬上来。
阎浮提顶着气罩,逃命般滚进船舱,眼角余光却见无数红莲,将莲蓬对准了小船。
霎时间如万箭齐发,铁莲子很快将小船打成了筛子。船底漏了个洞,咕嘟咕嘟地灌着水。
“不是吧,才从水里出来又要回去了?”阎浮提拉着脸苦笑不已。只得离开安逸窝,再次到叶上战斗。
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奥秘了。原来会攻击人的,只是花。叶反而是他停脚歇息的好地方。整个荷塘,呈八卦状分布。小船处正中,而只要找到坎卦的位置,大概就成功了 。
坎,险陷也。正北正西之向。刚才他躲避攻击时,西方确有一片荷花,长得较为矮小。只要站在荷叶上。便不会被攻击到。
阎浮提喜不自胜,回剑挡掉疾射而来的莲子,三两下,身形矫健地蹦到了西边。
那里果有一小片莲花,中间一朵尤其挺拔清丽,阎浮提探身去取。小莲花却突然闭上了花瓣。
里面刚才似乎有个东西晶亮晶亮的,阎浮提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把她折断带走。
“哎呀呀,好疼啊!”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娇气地道,阎浮提吓了一跳,差点掉入水中。
“是你在叫?”幻视四周确认没什么人后,阎浮提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那朵荷花。
“你这个粗鲁的男人,我的裙子要被你戳破了!”那荷花突然抖了抖,气呼呼地道。
“哟,花精呀。”阎浮提不厚道地笑了,“你里面什么东西,给哥哥好不好呀?敢说不好的话我就把你从水中拔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扣住了她的茎杆。
“我不是花精!”小莲花抖得更厉害了,却仍然很傲娇,“东西可以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阎浮提摩挲着下巴,做出思考的样子。
“带我离开这里。”
“好。”
“你真的答应了吗?”花朵惊喜地绽开,一只可爱的——蜜蜂,是的,蜜蜂,爬了出来……
阎浮提突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许笑不许笑!”小蜜蜂飞到他前面,恶狠狠地正要往他眼皮上蛰去,却被阎浮提抓住了。
“带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没?”阎浮提提着她的小翅膀,收敛起笑意,强迫她回答。
“后果嘛不会有什么后果,相反你会收获一个宝贝!”小蜜蜂贼兮兮地笑了,努力指着她飞出来的那朵荷花。
一块莹润翠绿的玉玦正闪着美丽的光泽。
“那是坎配。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阎浮提看了看被自己提在手中,蝴蝶一样大小的肥蜜蜂,思索着,伸出了手。玉玦入手的感觉很凉,但却很舒服,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不由得有些沉醉其中,手也不自觉放开了小蜜蜂。
一获得自由,肥蜜蜂就“哇”地一声尖叫起来,“跑啊,别傻着了,快往没有荷花的水里跑!”
阎浮提回头一看,红莲又长高了数丈之余,堪比百年巨树,稳重的荷叶有狂长不止,仇恨地朝阎浮提的方向涌来,整个荷塘,一片暴怒与杀机。
一人一蜜蜂,玩命似的往水面奔,阎浮提没有哪一次这么喜欢水面。
水面竟然是实的!
这么逼真的水竟然是假的!
阎浮提还没来得及惊讶,一个黑洞悄然出现在身后,巨大的吸力立刻就将他吸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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