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偃是在半月后忽然重病不起的。
越国形势未稳,陷害楚玉夫妇二人的罪魁祸首也依然没有进展,如此糟糕的境况下,温偃也倒下了。
自从楚轩那晚离开后,温偃整个人就变得有些恍惚,闲来无事便是喝酒,尽管绿竹将温偃大部分收藏的酒都藏了起来,却依然无法阻挡温偃酗酒的步伐,反而愈演愈烈。
温偃的酒量很好,喝酒就如同喝水一般,一小坛酒下肚走路也没有半分的虚浮,尽管如此,每当绿竹看到温偃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上旁若无人的喝酒时,她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树底下急得要哭出来。
温偃总是会在上面看着绿竹,然后‘咯咯’的笑几声,也不管她,转而自顾自的倾斜着躺在粗壮结实的树干上睡起觉来。
绿竹束手无策,只得在下面干着急,又时时刻刻的小心防备着温偃会失去平衡掉下来。
温偃忽然生病并不是毫无预兆的。
那日楚轩一进院落时,就看见绿竹正坐在大树的下面。
他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没有发现温偃的影子,心下不免有些好奇,他脚步很轻的走到绿竹的身后,开口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皇后哪儿去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绿竹一跳。
她慌忙的跪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却无法掩饰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握着衣袖,慌忙道:“奴婢参见皇上!”
绿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敢抬头看他,一连半个月也没见他过来,偏偏这个节骨眼过来了。
温偃此时不仅喝的醉醺醺,还爬到了树上,若是有什么地方磕到碰到,绿竹身为贴身婢女,怕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想及此,绿竹更为苦恼。
楚轩察觉出了丝不对劲,他的眉头微蹙,沉声道:“皇后在哪儿?”
绿竹的身子一抖,心下想道:左右是注定逃不掉这一顿责罚了,还是快些让皇后娘娘下来要紧。
绿竹缓缓的直起身子,看向楚轩,神情惶恐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她……在上面……”
上面?
楚轩还未反应过来绿竹所说的话,忽觉得脸上被一滴冰凉的水珠拍打了一下,他一愣,抬起手来擦了擦,一股淡淡的酒香随之飘进了鼻腔里。
楚轩皱起眉,轻叹了一口气,刚想抬头,只觉一个沉重的东西直接砸在了他的头顶上,这一下砸的楚轩有些懵了,他捂着头顶向后踉跄了几步,只见那砸在他脑袋上的物什已掉在了地上,瓷器在地上滚落的声音随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他顺着声音看去,果然是一个小小的酒坛正静静的躺在地上,里面的酒似还未全喝干净,一些酒已洒了出来,落在地上混入了泥土之中。
楚轩的面上已染上了些显而易见的怒意,他抬头看去,只见温偃正半躺在粗壮的树干上,遮挡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阴影里,她神情安静,面色微红,正闭着眼睛小恬,一只手半耷下来,手上还保持握着酒坛的手势。
温暖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桠跌落在她身上,斑驳的树影朦朦胧胧,微风吹拂起她的衣袂,好似时间永远停留在了此刻,美的如同一幕工笔画卷。
楚轩看的有些出神。
很多次楚轩都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在所见的诸女子中,温偃绝对算不得是最美的那个。她并没有美到倾国倾城,却让常年行走于冰天雪地的他仿佛看见春暖花开时一滴晶莹的水珠滚下花骨朵。
温偃的身上穿着水绿色的绣裙,若是不仔细看,整个人都要融入到身后的景色里,难怪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楚轩回过神来,看向绿竹,话语中已有了丝怒气:“你是怎么服侍的?皇后跑到了树上你就在下面发呆?若是皇后哪里受伤,朕定饶不了你!”
绿竹跪在地上,吓得不敢说话,她心中实在是冤枉得紧,皇后娘娘的身手利落,爬树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哪是她能够阻止得了的?
楚轩话虽说得狠,可实际上他自己也拿温偃有些没辙,更不能让那些大手大脚的侍卫将她带下来。
楚轩心一横,也不再管别的,直接撩起衣袍,也爬了上去。
这一举动可吓坏了众人,下面的侍卫和随从吓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随行的太监吓得魂儿都快飞没了,直接跪在了地上喊道:“皇上您快下来吧,伤了龙体可怎生是好!您快下来!奴才替您上去!”
楚轩白了他一眼,他紧紧的皱着眉,心里憋气的够呛,一会儿他定要狠狠的教训她一顿!
楚轩的身手极好,轻飘飘的就上了树,那厢的温偃睡得极香,满身的酒气直冲鼻子,楚轩压着心里的怒气,将温偃打横抱起,打了几个旋,如同落叶一般,又轻飘飘的飞了下去。
众人见状都松了一口气。
温偃终于有所察觉,她不耐的皱起眉,胡乱的挥手道:“绿竹!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烦我!”
她这一挥手,就正正好好的直接打在了楚轩的脸上。
绿竹刚刚放下来的心一瞬间又提到了嗓子里,楚轩的脸色黑如锅底,从酒滴到酒坛,再到这一巴掌,楚轩有些怀疑温偃是故意的。
“温偃!”楚轩的声音低沉,似有怒意在里面暗潮汹涌。
楚轩看着温偃醉醺醺的脸心中有气,只想直接松手将她扔在地上,却又害怕磕疼了她,只得极力的忍着怒火。
温偃靠在楚轩的怀里,闻声才睁开迷蒙的双眼,她似还未清醒,一见到楚轩的脸便愣了一下,随之酒意也瞬间散了大半。
温偃几乎有有些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末了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妾身参见皇上,让皇上见笑了。”
楚轩猛的一窒,他皱眉看她,沉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温偃挑了挑眉,她的头有些疼,刚刚睡得浑身都不舒服,她看向楚轩阴沉的脸,语气也有些不善:“皇上这话怎么说?”
楚轩一看温偃理直气壮的脸,怒意更甚:“你身为六宫之主,大白天喝得如同醉鬼一样,居然还爬到了树上,你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又当这里是哪儿?”
一干内侍见楚轩动怒,都吓得急忙跪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绿竹一直跪着,她想要替温偃求求情,可当触及到楚轩阴沉的脸时,想要说得话又全都给吓了回去,只得内心祈祷着温偃不要受到责罚。
温偃却丝毫没有被他的怒意吓到。
她只是勾唇淡淡一笑,可那笑意在楚轩的眼中却极为讽刺。
“皇上何必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不过是想要给自己找些乐趣罢了,不喝酒爬树我还能做什么?难不成皇上想要让我在屋子里做女红?”
温偃的语气极为嘲讽。
楚轩阴沉着脸,目中晦暗不明:“乐趣?整日里喝得醉熏熏的就是你的乐趣?温偃,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你现在是楚国的皇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楚国的颜面,如此放纵,你要朕如何在天下人面前树威?”
温偃一听,却又是一笑,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在意的开口:“您是皇上,您想对我怎样就对我怎样,我可从未认为您会对我手软,再者,要如何树威是您自己的事情,皇上要是觉得我不配当这个皇后,您大可废了我,如此一来,我倒是轻松了些。”
楚轩的表情未有什么变化,他漆黑的眸子里是要溢出的怒火,里面跌落的火星是让天下都荒芜的怒气。
“你这是在拿后位来威胁我?你真当我不会废了你不成?”
楚轩的手紧握在了一处,骨节泛白,似在极力隐忍。
温偃不以为然:“皇上言重了,我并不是在威胁,我的自由和一切都被您夺走了,如今不过是想要喝点酒来怀念一下而已,那些什么礼数和教条,皇上难道以为那些东西能够将我束缚住?至于皇后的位子,我也从未稀罕过,您是要废了我或者是另立别人,都请便。”
温偃已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这皇后的位子她从来就不稀罕,她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全部被剥夺了,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楚轩看着温偃满不在乎的脸,周身仿佛萦绕着冰雪,许久都动弹不得,太阳的光芒温暖的洒在身上,可那伏在地上的一干内侍却仿佛身处冰窟。
温偃的话足以彻底激怒他,可他却并没有再继续纠结在后位的问题上。
他抬步走向温偃,愤怒的目光直视在她满不在乎的脸上:“怀念一下?你在怀念什么?”
温偃没想到他会抓住这个问题,她似有心要激怒他一般,漆黑的双眼直视着她,开口缓声道:“怀念你从未出现过的那些日子。”
楚轩的拳头越攥越紧,骨头的咯吱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刺耳,他忽的抬手,紧紧的钳住了温偃的下巴。
“那你余生都只能去怀念了。”
温偃看着他冰冷的眉眼,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总是去招惹一些跟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把自己的感情、自己所谓重要的一切,浪费在那个人身上,然后抱怨命运不让自己获得幸福。
真是残忍,人生就是这样,不经历鲜血淋漓的疼痛,就不会明白那些曾经厌烦的说教,其实是受用一生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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