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生活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小蝶当然没什么意见。可惜她新的人生计划还没有定型,就发生一件大事。
那个月夜有点冷,阿牛被一阵香气引得胃里直咕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披好衣服,决定看看是哪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自从赵家成了小蝶的伙计,他们就在房东的同意下把跨院打通,以便料理生意生活。
月光不是很明亮,但小蝶的身影很好辨认。她跪在一个小桌前。桌上是各色美食、一碗好酒,以及她哥哥的牌位。
小蝶听到了阿牛的脚步,冲他浅浅一笑:“明天,是我离开师门整三年。”
阿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回去吗?”
小蝶没回答,嘴角微微上扬成一个古怪的微笑,说:“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每年今夜我都无法入睡。”她扯扯自己的耳朵,说:“耳鸣,总是听见鞭子在甩……可能是我哥哥又在催我给他上香。”
阿牛被她的话逗得轻轻笑了笑,立刻察觉到这很不礼貌,于是找话题:“怎么没见你烧些纸钱?”
小蝶撇撇嘴,也笑了:“他啊——吃喝嫖赌沾了两样半,又贪吃、又贪杯,虽然不嫖,但是好色。要是给他烧纸钱,没准他在阴间变成赌鬼。所以我每年只准备一些好吃的。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鬼吃不到,还是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连我也做这种傻事!”
“这不是犯傻。”阿牛把外衣披在小蝶肩上,感叹了一声:“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
“而我……我现在才想到,有那样一个哥哥其实很好。”小蝶仰头去看星星,不想被人看见眼泪。
第二天,失眠的小蝶很晚才起床。 “张婶,把咱们那个‘休息盘点’的牌子挂出去吧。”小蝶拍着脑袋说:“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浑身都不对劲——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张氏一边晒被子一边应承:“反正这几天的病人越来越少——畏风病总算让你克住,大家又能高高兴兴赶会了。对了,今天中午开始,就是咱们雍州有名的戏会,不如让小萼陪你去散散心。年年轻轻每天窝在药店做生意也不是活法。”
小蝶感激地看了张氏一眼,说:“我要去听听说书,家里就交给您了。”
她一打开后门,就发现早有人等在外面。
一个衣冠楚楚的葛衫公子斜靠一匹青花马,闲适地晒太阳。看到小蝶,他充满诚意地微笑着,亲切地挥手招呼:“嘿,好久不见!”
对这句和煦如春风的问候,小蝶像见鬼似的回应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似乎不这么叫一声,她会晕死当场。“有鬼!”小蝶跌跌撞撞反身躲回小院里,紧紧把门关上。一转眼,她已经满脸惨白。“张婶!快!快!打醋炭,把香点上!”
这几句话不仅没什么逻辑,声调还特别高亢。那人敲了敲门,“拜托你用点脑筋好不好?放下我这阳光灿烂的外型不说,你哥哥像那种挂念妹妹,从阴间跑出来的鬼吗?”
……这倒是实话。
门开了十分狭窄的一道缝,小蝶怀疑的目光从门缝里鬼鬼祟祟地穿出来。小风可不想再吃一次闭门羹,很不客气地推门走进小院,痛心地看了小蝶一眼:“妹妹,我早就说过,歇斯底里的女人最可怕。不过让你自由发展三年,你怎么沦落到这副德性?这位大妈——”他看到了惊魂不定的张氏,镇定自若地吩咐:“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马匹和行李。”
“你、你、你?”小蝶摸了摸他的心口,又摸了摸脉搏,极度迷惘地问:“你是周小风?你怎么没死?!”
小风打开折扇,假装风雅摇了摇。“我是你哥哥,怎么这样咒我?”
小蝶还是很怀疑,嘀咕道:“我明明看过你的尸身。绝对没半点活气!”
“呵呵。”小风洋洋自得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罐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在检验那瓶东西之前,小蝶先检查了一下小风的影子——不像是鬼。她这才满腹狐疑地拔开瓶塞。一看之后,小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扫了哥哥一眼,拼命找好话:“这个,瓶子的做工满精细的。药丸搓得挺圆。可是,说到这药的成色和气味,就……那个了点儿。你配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就这种华而不实的货色而言,确实很像出自她哥哥的妙手。
小风“哈哈哈”笑了三声,更加趾高气昂:“你看这像什么?”
“好像断肠散,但成色不足。又像白菂丹,但气味淡了点儿。说是九花茱萸丸吧,它好像还缺成分。说是中通丹吧,又像多了点什么。难道是‘卧花荫’?这个最接近,但看大小和份量,这一丸比一剂卧花荫少了半钱,一次吃两丸要出人命,一次一丸又不管用……不伦不类!”
小风遗憾地摇摇头:“没想到你的见识也不过尔尔——此乃真正的‘仙人倒’!”
“仙人倒?!”小蝶失声叫起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自己炼的。”小风的回答不乏得意之色。
仙人倒和还魂丹都是药宗《幻霞秘籍》中的药物。《幻霞秘籍》记载八种药宗最难炼的秘药,百余年只有个别天才摸到门径。迄今为止,加上小蝶的还魂丹,才有三种问世。小蝶根本不能相信:本门第一大酒囊饭袋炼出了第四种?
她怀疑的眼神太明显,小风惆怅地摇了摇头:“不奇怪。根本没人相信我炼出了本门秘药中的秘药。大家的不信任,不知道该不该算我的运气。正是因为他们想不到我有这等能耐,所以在验尸的时候才掉以轻心。”
小蝶摸到一点线索了:她这个号称药宗第一绣花枕头的哥哥,不知得到什么机缘,竟然炼出了让人假死十八个时辰的稀有药物。他一定受不了鞭刑,所以装死解脱。而本门虽然验尸,但大家对这个草包一向没什么戒心。他以前的纪录表明:他能配一付吃不死人的头痛药,都值得表扬。对这种人,当然没人怀疑他会用仙人倒耍诈。但是……
“我还是很怀疑——”小蝶看着手心滴溜溜打转的小药丸,拧起眉头:“你炼的仙人倒真的管用?”
小风拍了拍胸脯:“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再吃一次给我看看!”小蝶绷着脸,一伸手,把那丸药送到哥哥眼前。
“你的疑心真重!”小风叹口气:“仙人倒要用酒送服。那天我求了二师兄好多次——每打五鞭我就叽叽咕咕求一次,终于让他不耐烦,给我喝了一口酒。少了点,但足够我把舌头下面的药送下去。我早知道你闯的乱子自己收拾不了,所以才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你竟然怀疑我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兄长……”
“少来这套!”小蝶的口气一点没有被感动的意思。“如果你真像自吹自擂的那么聪明绝伦料事如神,那么——反正你有仙人倒,本来就没打算替我去死,装什么伟大?”她指了指小院角落里尚未撤去的小桌和灵牌。“那里有酒!”
“有酒就好。”小风美滋滋地看了自己的灵位一眼。“啊!妹妹,你用二十年的女儿红祭我?算你有良心。”
小蝶检查了一下他的嘴——里面没有私藏别的药物;她又亲手把那颗仙人倒放到小风嘴里,以免他耍什么花招。
小风喝了一口酒,美美地打个嗝,晕晕乎乎地叫了一声:“失算了!我应该……先——躺——到——床——上!”话音未落,他就栽倒在自己的牌位下,气息全无。
小蝶静静地看着哥哥许久,一言不发。躲到邻院里看热闹的张氏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小蝶,他怎么了?”
小蝶没出声,探了探小风的鼻息——没有;摸了摸小风的心口——正在降温。
“喂……我只是不服气你炼出仙人倒,脑子发热才激你试药。你不用扮得这么认真啦!”她推推小风,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哥哥?”小蝶怯懦地叫了一声——她只在很小的时候,需要他保护的时候才这么叫过。自从她能打得过那些欺负她的少年无赖,她就没用这么软弱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英姿焕发、锐不可当地跳起来为她出头。
“……傻瓜!”她忽然揪着小风的领口,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以为自己炼药的水平很稳定?就算上一次的仙人倒真的管用,这一丸一定有效吗?你、你快吐出来!快给我醒来!”
小风一动不动,听不到她的叫嚷。小蝶手忙脚乱冲回房间翻箱倒柜,嘴里还不停地嘟囔:“师父说过,验尸的时候用这个可以抵消仙人倒的效力……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
她把所有的行李都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攒零钱的小匣子里,找到一块粘糊糊的紫色泥巴。“有了!”她的眼睛放光,一阵风似的跑回小风身边——他的嘴唇正在失去血色。
小蝶在紫泥上洒了几滴酒,揉搓几下后掐下几小块,塞住小风的耳鼻,又把剩下的泥巴拍成薄片,封在他嘴上。
一刻、两刻、三刻……小蝶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二十下……三十下……一百下……三百下……她似乎回到了那天,那个数着鞭声的可怕时刻。
她竟呆呆地跪在他身边一个时辰,完全没有感到春寒浸入了四肢。小蝶好像绷紧的弦一般的神情,让张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小风的手指似乎抽搐了一下——小蝶不敢肯定。
他的胸膛似乎也颤抖了一下……他的脸似乎有血液在回流,越来越红——
“唔——咳咳!”小风涨红了脸,突的瞪着眼睛把嘴边的泥巴撕开,不满地叫起来:“师父竟然把‘绛龙血’给了你?这不公平!”
小蝶的嘴角抽搐着,整个脸皱成一团。
“她怎么老是偏心你?这种宝贝我们见都见不上,竟然……”小风还没有抱怨完,就觉得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小蝶已经扑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求哥哥在九泉下保佑自己都落空——因为他还没到那个地方接听她的祈祷……
小蝶擦干净最后一把鼻涕时,时候已经不早,她估摸着不能去听说书了。不过听听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肯定比说书有趣。
“推算下来,我下山的那天晚上,你就醒来了?”她一边处理哭到阻塞的鼻子,一边闷声闷气地问。小风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一边用半湿的毛巾清理妹妹留在他身上的眼泪鼻涕,一边*地回答:“刚好比你晚了一步。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个牌位都没有,还实实在在伤心了一场。师父说你下山的时候只要了我的牌位——妹妹,我真的很感动!我虽然没指望你扛着我的棺材走,但也没想到你这么可爱。”他酸酸地做出一脸热泪盈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要师父以前行走江湖的令牌——那东西对她没什么用,但对你跑江湖的生计可能有很大的帮助。”
“师父说,我带走你的牌位?师父知道你活着?”小蝶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鉴于她现在哽咽的声线,这一句大喊简直是小风耳边的一声闷雷。
“没错。”小风揉了揉耳朵,“我醒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守灵。”
怪不得……
小蝶本来一直期望师父因为她哥哥的死而对她有些愧疚。这些愧疚日积月累,终于让师父良心发现,化身神秘人物、好心的仙女或者精灵,给予小蝶多方面的暗中相助。
怪不得师父迟迟没有表示!因为她知道小风没有死,她用不着愧疚!“哼!”小蝶狠狠地哼了一声。
每次她流露出恶狠狠的神情,都让小风不寒而战。“其实……”他吞吞吐吐地打圆场:“师父对咱们挺不错。你也知道咱们门中规矩多严苛,行刑时作弊脱逃,至少罪加一等。但是师父没声张,她说我在药宗已经死了,不能再留下。她让我下山,还让我挑一样东西带走——你说,她对我是不是很宽容?”
“等等!”小蝶一扬手拦住了哥哥后面的絮叨:“你挑了什么?”这才是实际的问题嘛!算她师父良心没有完全坏掉。
小风伸手入怀,故作神秘。“当然是——铛铛!师父当年的令牌!你没有要,所以我就不客气地提出来了!”
“啊?”小蝶顿时很气馁,肩膀颤了半天,才用忍无可忍的口吻发泄自己的失望:“你是生活在传奇故事里长不大的小男孩吗?我知道你崇拜师父,但是——师父早就过时了!她和那块令牌都成为辉煌但腐朽的历史了!你真以为那块废铁还能号召江湖豪杰伸出援手、救人以自救?醒醒吧!”她喘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一个劲摇头,“我还以为你会要师父珍藏的《烟露秘籍》。虽然要了本门秘籍会受到追杀,但你和师父是私下交易,刚好可以钻这个空子,让她吃个哑巴亏!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天真——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这块神奇的令牌竟然遭到妹妹如此奚落,着实让小风为它感到委屈。他小心翼翼把铜牌揣进怀里,讪讪说:“我当然是你哥哥,这还有假?你还不是要了一块木头灵牌?有资格嘲笑自己的哥哥‘天真’吗?”
沉默。
沉默。
沉默……
最后,这兄妹二人似乎都不能再忍受大笑的冲动,抱着肚子捂着嘴,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张氏、赵兴、阿牛、冯骏和小萼都不安地躲在门外探头探脑。
“真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们!”小风狠狠拍着妹妹的肩膀,笑得脸红脖子粗。
“不用问!”小蝶搭着哥哥的肩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咱们的爹娘,肯定是那种为了浪漫愿意饿肚子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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