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歌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紫极正候在门口,见她出来,先是一愣,这才多会的功夫,怎么就出来了?
“姑娘……公子他?”
聆歌眼睛泛红,想来是刚刚哭过,只是面色看着还好,没有什么波澜也没什么生气。
“他还没醒,我去琼芳亭等着他,过会子他要是醒了,你就让他去那里寻我……若是他今儿没醒……想来我们的缘分就真的没有了。”
紫极听得心惊肉跳,聆歌姑娘明明是话里有话,偏偏又让他摸不着头绪。
聆歌不再留恋,举步向外走了出去,紫极本想继续追问,可现在也没法子再开口了。他站在门上愣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进屋子里继续去守着他主子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琼芳亭四周的玉兰花依旧开的旺盛,衬着幽冥湖的波澜,将此处化为人间仙境。
聆歌坐在亭中的软榻上,望着湖面粼粼流光发呆。不过是三个月的光景,却恍如驻足她心间已经万年之久。她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可经历了这些事后,她便像五十岁那般苍老。果然情能令人心醉,也能令人神伤。
她将自己放任在回忆中,对未来,她提不起一点兴趣。她生长于帝王家,最能体会那些个险恶。以前在北曜后宫,好在有二哥和聆风陪着自己,有苦有难他们同她一起挨着。可是到了南辰呢?楼幽兰脾气暴戾,阴晴不定,王府里又姬妾成群,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她在母国没靠山,擎等着被他们剥皮蚀骨吧。
聆歌将目光放得很远,望着天际,体会着微风拂面的沁凉。还是这里好,没有纷争、没有困扰,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他,世外桃源的地方,神仙一般的男子,举手投足间便是汇集了山河锦绣、日月风采,不像楼幽兰……
她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较,容渊是水天一色的,承载着万物的灵韵,干净透彻的如同这万树的玉兰花,清香四溢、绵远悠长。他对你好,便挖心挖肺的毫不保留。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带着无限的宠爱,能叫你溺死在里面。
美目微闭,眼角有些微湿润,这么美好的人,天地都拜过了,老天偏要收回成命,除了造物弄人,她还能说什么呢?
不像他,眼前晃过那双阴鸷狠戾的幽深凤目,如果说容渊是六月里最温润的风,那楼幽兰便是八月里倾盆的雨,伴随着电闪雷鸣,直能把人劈得魂不附体。
二哥当初没骗他,楼幽兰的确是个绝世美男子,他就是一朵妖冶的曼陀罗,带着致命的剧毒,谁碰见了,谁便不得善终……
所以还是她的容渊最好,谁都比不了……
容渊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聆歌闭目浅眠,躺靠在软榻上。他从未见过她穿如此华丽的衣衫,累珠叠纱烟青长尾鸾袍,外面披着一件妆缎狐领藕色大氅,精致的小脸衬在雪白的狐领里,说不出的秀美可人。
湖面有清风吹过,搅起她发间的白玉点金步摇,撞出细碎的响动。恍惚间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们还像以前一样,在这亭中坐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败。
容渊轻轻的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实在不忍扰乱这片刻的宁静,怕她醒了,这偷来的幸福也就没了。
聆歌本就浅眠,微微一动,人便醒了。身旁坐着心爱的男子,他已换了干净妥贴的黛色锦衣,领口用银线绣着行云流水暗纹,一头银发并未束起,随意的披散着,如九天银河,绚丽的令人不敢直视。
他们二人静默不语,专注的沉溺在彼此的瞳孔之中,过了许久聆歌才微微一笑,像是终于跨过了万水千山,只要踮起脚尖便可以触摸到他一般,轻声道了句:“你来了……”
“嗯……”
“身子好些了吗?”
“没有什么大碍了。”
“嗯……那就好。”
“你呢?”
“我很好。”
“他……”容渊哑了哑嗓子,聆歌昨晚一整夜都和他在一起,可恨的是自己竟然昏过去了,没守在她身边,她若是挨欺负了可怎么是好?她有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呼唤自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没能飞奔至她身边,他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待我很好,你放心。”
又是半晌的静谧,仿佛时间静止了般,过了许久聆歌才将视线从他身上万分不舍的移开,带着决绝深吸了一口气:“容渊……”
只是轻轻地一声,便唤得容渊七魄俱散,聆歌的声音有着三分绝望和七分冷漠,真真是让他魂飞魄散了。
他坐在那里动弹不得,从头冰到了脚,等着她的宣判,不是凌迟便是挫骨扬灰,反正是神魂俱灭,再也活不成了。
“我是北曜国的公主,身负的苍生的安危,以前专注着儿女私情是有些自私了。昨儿夜里和王爷聊了一宿,王爷他……”聆歌红了红脸“他许诺我以后若是生了儿子,落地便是世子,享一辈子的荣华。我回头想了想,我在北曜后宫虽然比不上那些受宠的公主,但毕竟是在天家,吃穿用度不是你们平头百姓能比的。这回生谷虽然好,但是长居于此难免过于清寥。”
容渊坐在那里,铁青着张脸并没打断她,心口如被烈火炙烤,压得他不得不握拳低咳两声。
聆歌听见他不适的低咳,微微一顿,又接着道:“我知道这么说有些伤了你的心,但是你别急,我还没说完。”
容渊蹙眉,依旧沉默。
“我喜欢你的心半点不假,这三个月咱们里外里相处的这些时光,对我来说没齿难忘。让我头也不回的同王爷去天赐城,说句打心眼儿里的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
聆歌终于将视线转向他,美目里有一丝兴奋和陌生:“你有着无可企及的医术,留在这回生谷实在屈才,不如去南辰国,我同王爷说说让你进宫当御医!就是御医院的院令,凭你的本事也使得。更何况你在江湖声望极高,进了宫相信南辰皇帝一定把你奉若上宾!而且……”
聆歌略带羞涩的抿唇一笑:“你我的情意这样深,一时半晌都断不了,你进宫了咱们这两下里也方便,我可以经常称病叫你过府去瞧我。怎么样?这个主意还不错吧?”
容渊凝眉不敢置信的瞪着聆歌,费了好大的劲才捋顺过来聆歌言语中的意思。
她总是可以轻易地就击溃自己,她那些个话,字字带着凌厉剑锋,直刺得他千疮百孔,不成形容。她是什么意思,要他做她的面首吗?她去南辰国做她的王妃,可又舍不得自己,便要自己跟着进宫做御医,闲暇里便可以和她暗通款曲了?
容渊苍白着脸不语,难以相信的望着聆歌,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哪怕是一丝的迫不得已,她一定是被逼的,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样说不过是为绝了他的念想而已。
可是聆歌明眸浅笑,丰润的嘴唇涂着嫣红的口脂,闪在日头下,显得妖冶媚惑。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上身微微前倾,眸若星辰,像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万分期待着自己的应允。
“你……”容渊努力的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认真的?”
聆歌微微一怔,旋即有些扭捏:“我晓得你是要生气的。可是女子嘛,总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但我对你的情也是真的!两下里我都割舍不下,左右权衡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好容渊……”聆歌亲昵的拉起容渊的衣袖“你会答应我的对吧?你以前不是还同我说过,刀山火海你都愿意为我而去,你不是要生死相随的嘛!
进宫可比刀山火海好多了,不但有了官位,还有着享之不尽的荣华,最主要的是还有我啊!我们又可以在一块了,虽然明面里不行,但是我相信王府里姬妾那么多,王爷不会一门心思都在我这,时日久了,我就可以有更多空闲与你在一块了。
你放心,我保证最爱的还是你!就是有时不得已要周旋于王爷那里,到时你可不准恼我。”
聆歌娇嗔的拽着容渊的衣袖微微摆动,双颊微红,艳若桃李,说不出的动人。
若是在平常,她这番小女儿情态,必定唬的容渊分不清南北,就是让他去死,他都不会多活一刻。可是现在呢,聆歌越是这样撒娇浅笑,他便越如置深渊,就像是有人舀了隆冬里幽冥湖的水,兜头的泼了下来,浇熄了他的一腔热血,冰的他连神思都静止了。
“聆歌……是他逼你的对吗?你有苦衷对不对?你同我讲,我来为你……”
“为我什么?为我出头?”聆歌收回前倾的身子,毫不留恋的放开容渊的衣袖“你不过一介江湖布衣,怎么和天潢贵胄争?”
聆歌的脸色有些不悦,广袖一甩,旋即起身踱到亭子的一侧,隔着石案冷冷的看着容渊:“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为我放下身段?那你不愿意做御医也好,你会易容术吗?你若是可以变了模样,我想法子让你混进王府里去怎么样?这样你离我也更近些。”
容渊看着她,从未觉得他们之间隔得这样远:“聆歌……你……这是想要我死吗?”
“呵。”聆歌冷笑一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湖面的某一处“说到底,以前的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我让你同我在一起,到让你生不如死了?”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聆歌追问道“旁的都别说了,我就问你一句,我让你同我去南辰国你去还是不去!”
“聆歌,你让我置回生谷不顾、置苍生不顾,容渊不会有半点犹豫。昨晚,哪怕是他们要将回生谷杀光了,我也没有半分要把你让出去的心思。”
容渊勾了勾唇角,酿出一记苦笑:“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你想去哪里,只要你肯言语一声,我必当生死不顾的随侍在你左右。我不怕与北曜、南辰为敌,也不怕与天下为敌,我愿意为你去死,也愿意等你一辈子。
可是……你不能如此糟践我对你的感情。”
聆歌背对着容渊而立,听到这里身子终是忍不住微微的颤抖着。容渊的声音很淡,就像她初次见到他时那样,从云端走下来的男子,声音如上古瑶琴,只要轻轻拨动琴弦,便汇成了绝世的曲调。
“聆歌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愿意见我躲在十七王爷府邸的某一处角落,偷偷的与王府主人的妃子私会?”
容渊看不见聆歌的表情,可他只觉得实在心灰意冷,脑子混沌不堪,思不出个所以然来。左肩的伤口有些丝丝麻麻的痛,也许不是左肩,也许是心脏在痛,他也不知道,可笑的是他这个绝世名医,竟理不清自己的病症,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翻江倒海的折磨着自己。
“你瞧不起我也就罢了,可你这样对我们的感情……聆歌,无论你是否出自本意,我委实伤心得紧……我很早之前就同你说过,你有难处,可以同我讲,百件、千件我都替你兜装着,刀山我去爬、油锅我来下,你安生的待在那里就好了……
可你每次都不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护你周全呢?我叫你失望过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些时间?你总是自己在思量,不同我言语一声便拿了主意,我小心翼翼的猜测着,生怕错了一步就失去你了。”
容渊低头看着腕子上那条聆歌在阳明镇集市上为他买的五色带,他从来不舍得将它取下,命一样的宝贝着。
眼角有些微湿,容渊抬手覆在眼前,真是觉得自己那满腔的爱恋被糟蹋的所剩无几了。他有些累,闹不清聆歌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有一瞬间他真是得觉得生无可恋、死亦何哀。
眉心突突的跳着,他叹了口气,语气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魂飞魄散:“你走吧,别为难着自己,你处心积虑的说这些个话,没得只能叫我愈加的伤心。”
聆歌浑身猛的一震,半晌没有说话,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作。容渊依旧将手覆在眼前,他现在再也没力气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了。她就是他的无妄之灾,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断绝了他所有的生机……
“公主,王爷亲自来接您回去了。”
玉兰花林中传出白桑的声音,聆歌大惊,错愕的转身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果不其然,一辆马车安静的停在林中,车壁上匠心独运的雕着锦绣河山,车帘用的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口粮都换不来一匹的名贵江南贡缎,车顶的飞檐四角垂落下用金玉所造的铃铛,风一吹来,响起清脆的铃音,一声便可以回荡悠长。
车帘被白桑在外恭敬地掀开,马车上走下来一名身穿檀色锦服的男子,长发如泼墨般随意的披在身后,阳光一晃,宛若丝绸般的光华。他站在那里,除了腰间缀着一枚白色玉佩,再无其他配饰。
男子抬头,幽深的凤目微微移动,寻到了聆歌便盈盈一笑,殷红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就像是夜晚爆开在天边的烟花,瞬间达到了极致的美丽。
“聆歌,到本王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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