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伯巍赶着把折子批出去后,连躺了两天,亏得身体健旺,到得第三天,已然挺了过来。书房里传令来叫你。
你去了,看他的模样,还是好端端的,肩膀照样宽挺,家常穿件普蓝袍子、趿双懒汉鞋,都是半旧了、柔软得亲切的东西。你的鼻子就一酸,待要挨过去,伯巍挥挥手叫你站开,急得咳嗽几声,道:“远点儿远点儿,看过着了怎么办。”于是你们一个靠在桌后、一个立在门前,隔了美丽早晨的阳光、和阳光中微微的尘埃。他开口问:“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人难为你?”你摇头。伯巍现出欣慰样子。你想想,自己也觉得奇怪:
书房那一晚又没点灯,伯巍对外说他熬了夜,分明托词。你先拉着他玩乐、后来又宿在房里是实,伯巍在这之后发了热,唐慎仪她们若要寻你岔子,你端是撇不得清。怎的她们倒肯放你一马?——要末便是伯巍虽然生着病,依然想法替你周旋了,那倒是难为他费心。
可怜你这几天,为了怕大鬼小鬼们生事,上上下下泼着很使了些钱。亏得前些年在院子里攒下来不少,宣悦替你去打点时又是知道路数的,不至于花太多冤枉款子,因此从入府到现在,倒还宽裕,丫头嬷嬷们也大致和睦。宣悦甚至在伙房通了关系,于两天前特特备下清热止咳的鲜梨小米汤去,她和贴虹两个轮着看顾,闻得书房叫你,就有现成热腾腾汤水给你带了去。宣悦说了:“这种东西,不论什么热病,须都用不着忌的,甜津津总能喝上两口,见得是你的情。”
你就把提盒打开,取出暧壶来,给伯巍斟了一盅,双手捧给他。伯巍柔和的看着你,果然喝了半盅,而后摇摇头,将剩下的还你。你接了,埋头对住这青瓷的盅沿,举起手,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一气喝完剩下的汤。
伯巍吓了一跳,叫道:“小家伙——”
“我才不在乎过你的病气呢。”你说,赌气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点儿泪水。
做出这种肉麻的事,其实本不过三分真情、七分作戏。可是难道入戏太深了?又或者是这口汤的错罢!它暖洋洋滑入胃里,你的心便“卟嗵、卟嗵”,跳得有点儿快起来,脸上也微微蒸出些热气,挤出的泪水里竟也有一丝半缕的眷眷惆怅。
多么没有操守的家伙啊。你低着头,愧不可当。小郡爷对你有些嗳昧关心,你便豁出身子还他;伯巍对你稍有了点儿实心实意,你又眷眷。到这个人世间实在是为什么来的啊!像只癞皮狗,从一个狼窟被丢进另一个火坑,统共不理会了,只要得一刻安稳、有人肯拍拍你的脖颈,你就认真哼哼起来,空许个无情的心意、何尝有半点儿节操?
这般愧着,你将头一直埋住,收拾罢壶盅,就告退了,甚至没有特别警惕到:他的脸比适才潮红一点,扶额的姿态也较刚刚萎顿。
所以,伯巍病情恶化的消息传出时,你是当真吃惊:纵然你不谙医理,书房里看他行止说话,也分明无有大碍,怎的忽然又卧床了?听说情形还不太好呢!
你正发着急、想法子要探个消息时候,有人先来找你了。
也不说旁的什么,一索子把你、宣悦、贴虹三个都捆倒了,拉到后头去。你单独被捽进灰棚房 、一把推倒在泥地上,推得极猛。
你刚吃过饭,猛给摔在地,那地面又是没经什么修整的,陈年积阴的可疑腥气贴住你的脸,你只觉胃部翻腾作呕,一下子没忍住,东西全吐了出来。
前头就有人嫌声恶气的叫起来:“腌臜死了!打,打!!”音质足有四五十岁,语气却扭捏得似十四五岁小少女。你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是何方神圣,先有人伸五指揪你头发,不料你早前剃度了,满头青丝还未全留回来,一向不过戴的假发。她不曾多想,这么一抓,将整个假发套提起来,也就罢了,可是你的真发也长了几寸许,假发是用夹子别在真发上的。她这么狠劲一提,连夹子下的几撮真发也被大力拉上去,你惨叫一声,几丝头发连着血肉被扯掉,夹子都滑开,你的头往下摔去,因手被缚住、没个支撑,脸笔直砸在自己刚吐的秽物里,“叭”溅起来一些。身边那老妈子鞋上给溅着了,啐一口:“死丫头片子!”往你的侧腰踢了一脚,再看看你毛栗子似的乱茸茸后脑勺,倒笑了:“什么怪模样儿。”再加赏几脚。
你喘着气,忍住一次又一次尖叫的愿望,抬起眼睛看上首刚刚说话的人,果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娘,照那身齐整装束,该是管事的,只是你不认得。
她接着你的目光,拎起唇角道:“你知罪么?”你不语。
你知道你有罪,但她又算什么东西,来给你作判官?不!九重天之上、十八重地狱之下,想叫你认罪的都来好了,只要你留一口气在,走着瞧!
“你对太子不利,想混赖过去吗?”管事大娘冷笑道。你听了倒真的怔一怔:等到如今才来发难?为什么……难道伯巍已经不好了?
心像灌了铅,直往下沉。
管事大娘还在背诵文诌诌的字眼:“太子爷这热毒发得蹊跷啊,请了真人扶乩,批出‘阴侵贵火,火逸上行’来。你小人作祟,引太子给死掉的虫子作祭,好大的胆子!学士都说了,这是逆礼违天!拿邪行侵了太子的贵火,还了得?灭九族的罪,你快给我招来,是什么人指使?!”她好容易把那几个拗口的字背完,拍桌子瞪眼恫吓你。
你懒得理她,只是慢慢儿想:学士?大学士?
不告你半夜引太子游玩不当,却告你邪侵贵火,果然了得,不是无知妇女想得出来的,当真连大学士们都发话了?这事难道已上达天听?
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达了天听,来捉你的就不是一个管事大娘了。刑部、礼部、大理寺,都要伸长脖子过来咬你,还便宜你在这间灰棚里聆训呢?这大娘幕后的人最多请了个心腹的读书人参谋参谋,断不曾真正捅出去。
要照你的风格,要末不出手、要末出到尽,好捅出去时怎的不捅呢?难非是怕伯巍痊愈后闹事?难非是事情未妥、要先把罪名办成铁案再说?你正细细推想,骤听外头痛叫连连,已经打起来。宣悦不愧是大家风范,叫的声儿也中正;贴虹这蹄子就大鸣大放许多,毕竟是挨打惯了的,叫得又激烈、又诚恳,叫施刑者心里油然生出“看来我已经打得不错”的心思,再下手时就会心满意足的偷懒儿轻一点。
你唇边泛起涟漪。管事大娘恼了,拍桌子道:“上刑!”下人把“刑具”打开——一盒的银针。
你变色。再转念一想,反觉欣慰。
对手处处拘束,既不捅至官面、又不敢在你身上留下重刑拷打的痕迹,那末伯巍大约还没死。
只要他不死,你就还有希望。
针刺进来,腿根、腰部、指尖。你知道她们下手有分寸,不会夺你性命。但那种尖锐的疼痛,是把神经末梢直接贯穿了,放在火上烧。像太利的光明让人看不见,你全身其他知觉几乎全都退却,只知道疼痛、收缩、颤栗,嘴里咬出了咸味,汗倾刻间湿透衣衫。你勉强保持住一点神智,听那些嗓门在你头顶上叫唤。“是谁指使?是谁指使?”时而又作慈祥状:“你不认识也难怪你。和你接头的你总知道吧?是不是下巴有颗红痣,鼻子是不是很尖?……”
“这是诱供。”你想着,“她们想陷害谁?”银针扎进小趾时,你听见自己尖叫。叫声从云朵的很远外传来。你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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