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关在黑屋子里。宣悦和贴虹不知在何处,有时候你能听到她们的呻唤,有时候不。挨打、昏迷、喷醒、再打,针外加上新的奇刑,其间见过一次天光、一次夜晚、又一次天光。“只过了两天一夜,”你想,“不久。还有生机,还有生机。”但是拷打者尖声道:“再不说老实话,谁也保不住你,你要受具五刑 !凌迟!先坐木马,把你的肉一片片烂掉!”
“她们在吓唬我。”你心里说,“她们急了,为什么?伯巍伯巍……伯巍的病势转好还是转坏?”可是痛楚压过焦灼。身体想保护自己逃离现实。你再次昏厥。
这一次,你并不是被冷水喷醒,而是在黑屋子里自己悠然醒来。面前,有个披黑色袍子的人弯腰看你。你望他很久,眼神终于找到焦距,便微笑道:“梁中使。”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但笑总不会错的,趁你还有这个力气。你惘然想。笑总不会错的。
“你怎么样?”他焦急看你,“太子爷本来是吩咐……唉!可是这种罪名,我也救不了你!”眼神里难得真情流露,非常之感人。
“太子现在怎样?”你懒得周旋,单刀直入问。
“昨天是真险。”他脸上看得出后怕,“太医们光说热毒热毒,可是用了药也不见好,忽是何太医禀报,说他见过这种病例,乃是风感未清、误服了行血火熏之物,血盛致淤,妄加发散反不见功,须先以针灸慢慢疏导。其他太医都说不通,是中宫娘娘作主让他来施为,下了一次针,果然安静了些,这会儿众太医正看着。”
你点头。再无话。看着他那么惭愧难过的脸,你忽然也幽默起来:“受人三分三,送到梁山已经足够,哪里能送到西天去。您不必内疚。”
因为知道从他身上再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索性端高姿态。没有里子,何必连面子都丢掉。你的眼泪一颗有一颗的用处,可不是用来失仪。
“姑娘。”他叫了一声,竟然有些哽,掩饰着别过脸去,叹口气,离开。
他对你已经太厚。
这样也救不了你。
那之后有段时间,竟然没人来拷打你。过了两个时辰,有两个老妈子拿饭食给你,竟然还有肉。你愣了片刻,猛然间涕泗滂沱、大力叩头,说你招了!你愿意什么都招!她们有些诧异,把饭盘拿出去,回来给了套纸笔,又问你几句,叫你签供画押。你手伤了,哪里耐烦给她们写字?只是装出一副全然精神崩溃的模样,她们问什么,你都点头,而后乖乖揿下手印。她们很满意,交头接耳一会儿,收了纸去,安慰你两句,依然拿饭菜给你。你看看,居然还是先前那盘,心里多格登两下。幸而她们还在研究你的签押,又向外头的什么人丢眼色,不曾真个盯着你。你就装着大口划饭吃,借那碗遮着,其实都划到破衣服底下。这般“吃”下大半,那两个老妈子看向你,一个“咦”了一声,捅捅另一个,低声咕哝了句,像是:“怎么还没发……”
你应声打翻饭盘,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口中叫痛不已。那两人果然不诧异,甚至竟也不来看你,只管急急往外走,口里雀跃道:“好了,死了。”
你心中恨苦:伯巍病快好了,她们就要杀你灭口,甚至你明白表示了愿意帮她们陷害别人,她们都不放松。好狠的手段!
幸好先前你听梁中使说伯巍的病见好,又见这些女人们行事不同以往,多了个心,自己忖:“我的生机,便是她们的危机。她们怎肯放过我?”因此立刻投降,指望她们念着你能帮她们污赖别人,总能先饶你一命。见她们听了这话无故将饭先端出去,你心里本是喜的,道:“这番躲过了。”不料这盘东西原样儿端回来,你转为盛怒:分明她们出去问询,有人吩咐不准饶你!
竟这样,不肯给你留半条路!
你猜饭菜中有毒,且毒性若发,泰半该是肚子痛,因此冒险一试,果然合着症候。如今老妈子已到门口去,你装着打滚,将衣服里的饭菜丢进屋角马桶里,惨叫一声给她们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会儿,外头有人走进来,站着看你片时,你纹丝不动。她道:“打开吧。”声音是管事大娘。锁就打开,她走近来,弯腰看你。你肚子向下俯着,脸侧向旁边,满粘着口水鼻涕,身上还有马桶里弄出来的秽物。她恶心一声,勉强伸个手指到你鼻孔前面。没有气息。她站直身子撩起衣襟揩揩手指,猛然踢你一脚,你依然僵直,没发出半点声音。她满意道:“死透了!”回身带人出去,边走边道:“等车子来一块儿装出去……”老妈子送了她,回来看了看你,彼此商量道:“卷个草席子?算了,等男的来动手好了,瞧这腌臜样子……咱到外头守着吧,省得在这儿闻她臭气。”于是锁门出去。
你紧急抬头,看门,锁死了;看窗,挺高的,只是个小洞,上面封着铁条,看来不好走;惟墙是土封的,可以试试。手头无有什么工具,连碗筷都被收走,你咬了牙,就用腕上镣铐挖墙,刑伤顾不得它、连手腕在墙上磨出新伤来也管不着了,动作一刻不敢缓,“簌簌簌”移时刮下一寸泥,碰着了硬物:墙中间砌着砖!你咬牙,再刮,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哪里能动它半块砖。你叹口气,回原位躺了:也罢,万一弄出声响叫看守进门来,反为不好。躺在地上装死罢!只盼待会儿抬尸人不会识破你。
秋末的地面很凉。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觉寒意如蛇,从地底软软钻出来,舔上你的身体,你衣裳本来不厚,还泼过水、沾了血,分毫挡不得,任它一丝丝缠进骨子里,脑袋渐渐迷糊起来,残余的意识只管坚持想着:“装死没关系,可别真的晕过去。那太危险……太危险。”
门“哗”打开,外头清净的空气打着旋扑进来。有人说话。一只滚烫大手揪住你的脚脖子,把你往一张东西里卷。你闻见破席子的味道。“谁家死了孩子不是拿席子一卷,往外头烧埋了。”你忽想起这么一句,统共忘了是在哪儿听来,但说的事大约是不错的。轮到你头上,毕竟是烧、还是埋呢?哪一样处置下逃生比较容易些?呵,至少要先看你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再说吧。你感觉到命运的重量,从心底对它作个鬼脸。
这时候你全身冻得冰冷青紫,再加上血污涂抹,跟死人颜色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肌体跟真正的死人毕竟有差,幸亏你受过舞蹈的训练,能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让关节模仿出硬直样子,抬尸人上手时,心头略闪念过:“刚被整死?好像还没怎么尸僵 呢。”但也没有到需要开口疑问的程度。
他们把你从铁杠围死的囚所里抬出去,刚到外间,忽听院口管事大娘扬声道:“是!奴婢好好查问!您放心!”
两个婆子都是人尖儿,听着这话,知道外头有什么人来了,管事大娘给她们示警呢!忙叫抬尸人且住。先听听门外动静。
那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席子被掀开,他们要处理的尸体浑身青紫坐起来,举起手,用腕上还没卸掉的那副镣铐敲击铁栏,居然还敲出节奏来。乍见这种情景,谁都要吓懵了。他们一时站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外头忽有个男声高叫:“如烟?如烟?”直奔向这边。耳听着到墙外了,你才张开嘴唇,嘶声道:“救命!”
房间里的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你还活着,并且在呼救。待要捂你的嘴,已来不及——你的声音虽然被折腾得嘶哑微弱,但伯巍既到了墙外,还是能隐约听见,众人再遮掩也没用了。
门撞开,伯巍大步闯进来,不敢置信的呆一呆,发出声野兽般的吼叫,将你小小身躯抢在怀里:“如烟?如烟?”声音里只有恐惧,没有嫌弃。他不嫌你脏。你微弱的笑笑,说不出什么来。还能说什么?他青着脸抱你走出去。管事大娘扎撒着两手呆在门外,他一脚把她踹在地上,对他自己的随从吼:“备马车!传成卫队!我要进宫去!”
这个怀抱里带着温暖药香。你微微睁一点眼望着管事大娘难看的脸色。伯巍踹得好。但是还没完。你的血污要他们的血来洗干净,你受的恐惧要这个世界的恐惧来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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