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梦见她。
旧梦连着旧梦。
梦里寄居着旧梦。
他总是重复着做相同的梦。
梦里,一身银白的文鸾,从宜侯巷走出来。
在那株高大笔直的朴树下,她看到了他。
他正定晴看着她。
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六岁。
渚清沙白。
沙鸥翔集。
穹窿山下。
秋色无边。
江洲的秋天,以无边无际的美,铺陈,渲染,炫目。
罗莉的工作全部地歇了下来。
罗莉市长你太忙啦。
从援建干部,到回到内地,你可以休息的时间段,一天也没有休息。
你把自己累倒了。
可是,即使这样,你什么也收获不到。
省里有人带话,罗莉这样做,不值得提倡,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不仅如此,在江洲市四套班子只剩下三套班子,不,只剩下一夶班子在运转时,罗莉把自己放在了少数一派人的立场上。
好像没有一个人说她好。
反而责怪她年轻,不懂得办事规律,好高骛远,标新立异,出风头。
好了,这下江洲官方与民间,领导与百姓,都在看好戏。
在某天晚上,罗莉眼前一黑,晕倒在自己的办公室。
小高秘书左等右等,不见市长下班,斗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看不到市长。
正准备离开,他一眼看到了办公桌底下半躺着罗市长。
这一吓,小高秘书差一点尿裤子。
怎么办?
小高市长第一时间想到了叫他的朋友,在公安局的朋友。
但想想不对,领导的身体健康是需要保密的。
罗莉的身体健康是私密的事。
怎么办?
高秘书灵机一动,他把电话打给了一个人,对了,小高秘书毕竟是高局长家的公子。
一个江洲市教育系统最大的官儿。
他教育出来的儿子是全江洲市百姓家庭的榜样呀。
小高秘书,在全省头块牌子的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又到上海某大学读了研究生。
他完全可以进入北上广,挺进大国企,最不济也应该考大城市的公务员,平台高,将来前途好挣啊,可是,小高回来了,回到了江洲侍候机关干部。
这还不算,像小高这样,江洲市的大小领导,那些子女拼命上了个大专或民办大学的,都回来的。
大小官员怎么的,也要砸锅卖铁,把孩子弄成一个公务员。
那么小高的竞争对象,就不止是那些高考比他少100多分的民办本科。
还有小高父亲的那些同僚。
父辈权力比大小,人脉比广阔。
可是,高局长真的让他儿子回江洲了。
江洲是他老高的地盘。
人脉像一张大网。
小高这样的资历,需要靠他老子,也可以靠自己打拼,都能出头。
但这两者相加,小高秘书的前途所向无敌。
这就是国情。
这就是小城市的现实。
城市越小,可供平民子弟挣前景的机会就越少。
没有公平。
无公平可言。
僧多粥少。
老高在接到小高电话的时候,不慌不忙,电话给他的一个学生,在江洲人民医院工作的著名医生。
这名医生,以最快的速度,带救疗医护人员进了政府罗市长的办公室。
一路上少不得与小高秘书微信视频,诊断,指导小高如何对待昏厥过去的病人。
脑缺氧。
多么危机。
脑缺氧。
低血糖。
幸亏发现得早。
不然,一名京都第一块大学牌子毕业的高考状元,在经过从中央机关,到援建干部,到基层锻炼,一个未来党的高级干部,就全毁了。
后来呢?
罗莉被送到了人民医院高级病房,小高秘书功不可没。
在罗市长住进医院,进行静养的那几天,教育局的高局长一刻也没有闲着。
老高以自己的影响,与桃李满江洲的有利条件,迅速地织网。
这一网,网起了所有的保罗派。
江洲在现代落伍了,就是因为没有年轻的朝气,没有撸着袖子干的带头人,现在,带头人来了,但所有人都是看客。
这怎么行。
别小看了一个在教育界占有几十年位置的教育局局长的能量。
罗莉,不是廖梅如。
罗莉也不能成为廖梅如。
咱们还是回到天坑吧。
这个话题还没完。
天坑像一张大嘴,朝着江洲穹窿山一带的天空张着。
他的工程队一声不吭地挖坑。
成绩如何,天机不可泄漏。
隋大老板在这个秋天,忙着与他的未婚妻朱绣增进感情。
****地飞着,都是大龄青年了,隋家还是一个大家族,对隋大老板的婚事高度重视。
随着秋天的加深,隋大老板还要带着朱绣回祖籍,隋家是传统家庭,繁文缛节多着呢。
即将进入豪门的朱绣,对待婚事非常走心。
这一次,她放下素来的豪放作风,变的小鸟依人。
一个女人,到了一定年龄,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的男人,这时如果还使性子,让到手的好好姻缘飞了。
在中国南部的某个小淦村,有许多关于隋氏家族的故事。
朱绣跟着隋廉回家,仅送的礼物,给渔村家家户户都备了一份礼物。
小村轰动。
其实,隋廉并没有出生在渔村。
他出生在大城市。
但隋家在小渔村有老宅子。
树高千尺不能忘了根本。
朱绣的婚期也定了下来,到于在哪里结婚,要看隋廉怎么计划。
隋
朱绣的故事就说到这里。
她在江洲的小师妹交给了颜涵珍,不作交代。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一阵西北风一刮,气温徒降。
天坑的开发速度很慢,好像就是为了让别人看着,天坑还在挖,但他只是基建的一部分。
隋大老板没有打算在穹窿山复建一座新市民公园。
那个掉进天坑的秋妃雕像,被送进了老公园,雕像也不能老躺着,被竖了起来。
汉白玉的秋妃像被放在老公园里,一座湖心亭上。
人们只能远观。
这样,也是不错的结局。
毕竟放在新公园不是太吉利。
放在市中心的老公园,人们也有些忌惮。
正好有个湖心岛。
放在湖心岛,隔着喷泉,隔着一片荷塘,雾里看花,挺好。
至于那块大石头,大到几百吨的大石头,倒伏在天坑附近,任是孙悟空转世,也对付不了它。
有字的一面伏向地面。
孙悟空来了,也翻不了。
不知道它的另一面有什么字。
夏冬在寒潮到来的时候,回到了江洲,腿治好了。
但也不敢爬山了。
江洲多了一个对秋妃着迷的人。
夏冬在电视台每晚10分钟的江洲故事,从此开始说秋妃传。
想不到的是,唐老斋把他的研究成果,写成连续的故事。
夏冬如获至宝,把秋妃的故事,又经过改编,写成口述故事。
非常精彩。
一时,江洲人都知道了这一档节目。
都爱上了本地故事连续《秋妃传》。
夏冬真正红了。
而他在某医院的行政工作,得到了医院的支持,医院的竞争,也需要名人做广告。
世事,就是这样的微妙,又是这样的现实。
“爸爸,你写的这部分,秋妃在晚年住进鹤园,住了二十年。可是,民间有许多版本,说她是追随谢大公子去了,两个人变成了蝴蝶。”
“哦……”
唐老斋长吁一口气。
“爸爸,你说秋妃一生只爱谢锜大将军,可是,这《枕鹤记》里,却有几首艳词,分明是她在宫中心有所属,对方也心有灵犀。”
“爸爸,秋妃在回到江洲后,为族人不容,所以她才回到了穹窿山,去找小时候的玩伴,但谢锜家的公子谢颐在同年已患眼疾,失明了。”
“爸,你真的不打算把《枕鹤记》全注,公布于世吗?”
“江洲的秋妃学术研讨会,现在的情形父亲你可能不知道,就是一帮老年人,弄了点资金,找个由头聚聚的,这是对秋妃这个历史人物不负责任……”
唐念约有数十个问号,在刚开始着手整理《枕鹤记》时,就对诸多问题想不通。
唐老斋点点头又摇摇头。
问题如果那么简单,还要让《枕鹤记》流浪那么多年,为什么?
历史家学,在中国,好像还没有一个纯粹地靠研究历史名世的。
文学也好,历史也好,它是依赖于政治的呀。
有没有独立于政治之外的文学?
有没有脱离了政府的历史?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唐念约听完了父亲的嗟叹,问道。
“司马迁之后,再无《史记》啊。”
“父亲,秋妃是历史人物吗?”
“她应该是还是不是呢?你父亲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
“如果秋妃是历史人物,你可以弄清楚,可以把《枕鹤记》扒开,拿出历史的放大镜去探究。”
“关键是,秋妃是江洲的灵魂,精神皈依。父亲不是残忍无情的人。”
唐老斋摇摇头,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不是一个无情残忍的人。
“在江洲,多少年来,有护着她的,认为她是英雄,有贬低她的,觉得她……”
“还好,我没有把《枕鹤记》丢在大陆,我把它带走了,那,秋妃变成一只蝴蝶,要比穷困潦倒,凄风苦雨,最后无声无息离开人世要好很多。”
“那父亲,你也知道秋妃在江洲,一个人远离人群,穷困而死?”
即使是事实,父亲也不忍。宁可不说。宁可后人以讹传讹。
原来如此。
所以,秋妃传就不应该让唐老斋来写。
他写不出真实的秋妃传。
可是,那个北大的后来又毕业于哈佛的博士生呢?
她,会不会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
如果是,唐老斋会不会在思索再三后,假手于她,让她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秋妃?
又是这个关节,为什么每次说到秋妃的晚年,都绕不开一个“殉情”二字。
唐老斋是点逗过《枕鹤记》的,从竹简抄录流传而来,他知道真相。
可是,他会说出真相吗?
毕竟,对于唐老斋来说,他的情感里寄居着一个秋妃。
时隔多少朝代,在江洲市中心,在宜侯街,秋妃故里,有据可靠。
多少代后,他的第一任妻,就出生在秋妃故居里,第三进东边的小二楼里。
他一直坚持地认为,他的结发妻是出生在秋妃故居的。
鲍文鸾。
她从秋妃的故居出生了。
他一直梦见她。
旧梦连着旧梦。
梦里寄居着旧梦。
他总是重复着做相同的梦。
梦里,一身银白的文鸾,从宜侯巷走出来。
在那株高大笔直的朴树下,她看到了他。
他正定晴看着她。
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六岁。
接下来的情景他记不得了,只是每次背景都是秋妃故居。
相同的梦做多了,唐老斋就产生了一个幻觉,他相信,文鸾就是秋妃。
哪一天,如果他去另一个世界。
那条宜侯巷子能不能渡他呢。
他要去找他的文鸾。
文鸾为他而死的那一年,刚刚25岁。
无儿,无女。
唐老斋终身抱憾。
他留下了《枕鹤记》,这是他唯一能够抱着的渺茫的东西,依稀与文鸾有着婉转的关系。
渚清沙白,鸟儿飞还。
江洲,在秋妃的时代叫“渚”。
四面是水。
气候湿润。
植物茂盛。
农业欠收。
适合蝴蝶繁生。
罗莉躺倒了,第一回,她不想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女战士。
每晚,裴湘繁老师在微信的对话框说一段话。
裴湘繁老师说的是江洲夜话。
声音沉稳,字字珠玑。
有没有告诉你,裴老师是江洲唯一一个等同于正教授的中学老师。
润物无声。
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知音,她再能干都是孤军奋战。
注定会失败。
罗莉,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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