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睡，殷语微颇有些倦意，但大大的眼睛里还是亮的，充满了兴奋，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韩岳。韩岳终于说完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心里存着秘密总是不太舒服的。

　　殷语微还意犹未尽，“就是这样了？还有吗？”

　　韩岳看了她一眼，“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

　　“你们就是这样决定追随穆三哥的？要是我，说不定也会这样做。”

　　韩岳心道：你是大家闺秀，不像我无家无业，四海为家，话虽此说，若真有这一天，你如何舍得？公子哪日离乡背井我也定然是跟随的，而你……

　　殷语微忽然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你们主仆的秘密，被外人知道那是天大的危险，你就不怕我泄露了出去？”

　　“公子说过，如今天下分裂，不管他在汴城做了什么都没有人能够拿他怎么样了。我知道，这些事情要是流传出去对公子的声誉不利，反正我杀的人也不少，多杀一个也无妨。”

　　殷语微陡然变色，“你真的愿意为了他什么都做？”

　　韩岳默默地点头，“为什么呢？他不过是救了你一命。如果我救了你，你会转而听从于我吗？”

　　韩岳有些失望，“不仅仅是救了我，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愿意的，只不过不是以仆人的身份为他做事罢了……不是谁救了我我就要听谁的话！”

　　殷语微慌了，“你生气了？”

　　“……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妒忌，虽然他是个男人，不会和我抢走你，但是我，只希望你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

　　说着不禁委屈起来，抱着韩岳的手臂，“你说你不想终有一天得像他们一样满世界找我，莫名其妙地被我离弃，难道你不是在害怕吗？你也知道害怕的滋味，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

　　殷语微美丽的头颅就在面前，韩岳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冷冷道：“韩岳不过是一个家仆……我累了，小姐，睡吧。”说罢径自道墙角，靠坐在肮脏的墙壁上，合上眼睛，那种感觉，仿佛是刚刚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件事情。

　　殷语微走了过来，摇了摇他的手臂，“韩岳，韩岳。”

　　韩岳不答，仔细一听，他已发出均匀的呼声。殷语微心中委屈，他是习武之人，反应灵敏，莫说是推叫他，就是风吹草动的他都会醒，他是故意躲着她，不和她说话。他推拒的到底是她？还是她的身份？殷语微不明白。

　　殷语微是个轰轰烈烈的人，虽然聪明，但是太过细腻的东西弄不清楚，韩岳也是一团浆糊的家伙，糊涂对糊涂，难怪要莫名其妙地伤心难过。

　　韩岳一觉睡得舒坦，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肚饿闹了起来，睁眼看殷语微伏在梳妆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韩岳愣了，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她就特别容易生气，难过呢？女孩子要怎么哄？韩岳冥思苦想，想起穆寒和冷月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亲亲密密的，偶尔闹别扭，也是安静地闹，一个手势一个拥抱就可化解了。现在他，要怎么安慰？

　　迟疑地走上前来，“你怎么了？”

　　殷语微吓了一跳，随即满心的委屈，她留在这种鬼地方受苦都是为了谁？动不动就说什么为了主人要杀了她，他还当她是当初那个任他欺负的女子么？还是说，只要是有利于穆寒的事，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做？

　　殷语微也不明白那天怎么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什么叫已不在她眼里，本来就不该在，本来就不该喜欢这根木头。这是怎么回事呢？传说中那个眼高于顶的殷家大小姐，怎么却莫名其妙地为这样一个愣小子黯然神伤？

　　从前只是男人为她而委屈，发狂，六神无主，现在轮到她了，这报应真是来得莫名其妙。

　　“你到底怎么了？”

　　殷语微大力甩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也罢，反正和他在一起她总是难过，韩岳便不说话了。殷语微渐渐地哭声声音来。

　　事情比想象中的解决得快，周通判自己要求撤诉，不告了。谢知余莫名其妙，死了唯一的儿子，怎么说不告就不告了？鬼话连篇地说了一大通，无非是些什么说什么也要帮他报仇之类的话，其实是不许撤诉，急得周通判满头的汗，好说歹说，塞了几张银票到谢知余手里方才罢休。

　　穆寒已派了马车在门外等候，狱卒着急赶火地来告诉他们，他们自由了，马上出去罢！韩岳喜道：“好了，再不用待在这样恶心的地方了，语微我们出去吧。”去拉她的手，殷语微又甩开，“我不走，你自己走！”这里不管怎么说都留有他们愉快的回忆，就真的一无是处么？那么着急着离开？

　　韩岳怎知她心里这些奇怪的想法？道：“好……那我也不出去了。” 她是为他来坐牢的，现在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殷语微呆了，自己骂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难道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么？

　　“……你背我回去我就回去！”

　　穆寒惊讶地看着他们，韩岳尴尬地傻笑着。穆寒道：“看来这马车我是白赶来了。” 殷语微埋头在韩岳颈后，假装睡着了，两手却箍得愈紧。

　　穆寒道：“殷家还不知道这情况，小姐刚出狱，理当先回家一趟，韩岳，你送她回去吧。”

　　韩岳讷讷地点头。

　　已是深夜了，街道冷清空旷，虽是初夏，但天气还算凉爽，韩岳满身的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殷语微在他背上偷偷地笑了，“重么？”

　　韩岳苦笑一声：“……还好，比想象中的轻。”

　　“想象？你把我想成母猪了？”

　　“这……不是，我没有背过女孩子，觉得女孩子顶多比男人轻一点，没想到轻这么多。” 殷语微满意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听说他没有碰过别的女子心中难免会高兴。殷家离府衙挺远，韩岳便这样用汗水丈量着这段距离。韩岳身上带着几天没洗的气味，牢味和汗酸味，殷语微讲究惯了的人，此刻这股味道，却让她觉得安心，这个男人身上，有着富贵公子所没有的感觉，是一种原始的雄性的粗犷。坐了两天牢，殷语微也觉得自己身上全身不对劲，黏糊糊的，脏兮兮的，想象着自己就是那脏老太婆，和一个脏老男人，她说累了，这个男人还是愿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背她回去。

　　他会愿意吗？殷语微第一次，对自己如此的不自信。

　　穆寒早遣人去告诉殷家这个消息，深更半夜的，车声辚辚而来，是殷家的人，韩岳竟然不由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殷语微无法，只得乖乖下地，不舍地看着他，忽然咬了咬唇，道：“韩岳，你跟我回去！” 韩岳愣了，虽不知她是何意，却隐隐的，不想答应，道：“不了，你可以自己回去了，公子还在府中等我。”

　　殷语微这时也觉荒唐，要他回去做什么呢？难道可以逼婚不成？他要是肯乖乖就范也就不是她喜欢的韩岳了。强笑一声：“你走吧，我看着你走，你不是不喜欢我莫名其妙地离开吗？我不会让你看着我走的。”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又没有道理的很，便是爽利如殷语微，也有胡思乱想的时候。韩岳不明白，便不做声，回身就走，他还是不知道有些女孩子爱说反话，他不愿看殷语微离去，殷语微骄傲惯了的人，又岂愿看着他离去？

　　殷语微忍不住泪光点点，旁边侍立的人迟疑道：“小姐……”

　　殷语微恨恨地跺脚，跺脚，索性回头上了马车，再不看他一眼。

　　穆寒吩咐人给韩岳留了门，回到芳衡渚，穆寒早睡了，韩岳房中一大桶洗澡水，还很热，放了柚子叶。韩岳便知是穆寒临睡前吩咐人给他准备的。除尽身上的衣物，韩岳滑进水里，腾腾的热气带着柚子叶的香味，似乎渗入到每个毛孔里，韩岳不由得精神一震，回想几天的牢狱生活，仿如南柯一梦。

　　殷语微会喜欢他？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如今回想来，方明白她在穆府中的一些古怪行径。他何德何能，竟得他青睐？想到她那明艳绝伦的笑脸，总是带着三分淘气的语调，生气时几乎倒竖的柳眉，明明是个柔弱女子，却是逞强好胜，学了些四不像的剑术，还敢四处招摇……韩岳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这样的女子，可恶，可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殷语微说喜欢他的时候，他是心动了的。公堂之上，她问他：“你可愿意为我而死？”

　　韩岳此生只为一人死。不愿为她而死，不代表不心动，生命之外，还有很多的东西是值得珍惜的。

　　但门庭之差，他愿永为穆寒仆人的身份……

　　韩岳哀叹一声，感情的事，怎么这么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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