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餐厅,顾雨山与顾融已然等候多时。
几位难得见顾雨山不穿军装的状态,尽管一身深蓝色底金线刺绣长袍马褂,也掩饰不住他们岳陵城大将军的威严。
几位尚未落座,江一舟与顾城也来到了餐厅。
顾城抱着一壶涎香沉,这酒醇香性烈,封藏于酒窖数十年,寻常人几杯下去便不省人事。
好在顾雨山井沢江一舟都是能饮酒的,平时饮这涎香沉太容易误事,但是家宴之时顾融也准了他们小酌几杯。
江一舟手托一壶梨落白,这是春天梨花飘落之时,取活泉水配上好药材酿造而成。虽有酒意,但浆嫩性绵,柔和清甜,又滋补养身,是为身子弱的顾明山特地酿造而成。
叶红蓼和顾城自然是想要品尝这涎香沉的。但是一直以来因为年幼加上酒量的缘故,一直都只能讨得顾明山的梨落白。
其实二人的酒量早在酒窖里锻炼了出来,但是由于涎香沉存量有限,二人一直不敢在酒窖中对其造次。
当然,也只是在清醒的时候不敢造次。关于他们不辩雌雄之时屡次冒犯涎香沉这件事,恐怕只有江一舟和林戈知晓。
这涎香沉的酒劲极大,才几口下去,两人便人鬼不分了。
这么珍贵的涎香沉,这二位在混沌之时饮下,也谈不上品尝了。
关于酒量这件事,顾城与叶红蓼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顾融面前“从实招来”。
几人行礼后,叶红蓼扶了顾明山在顾融的右侧坐下;江一舟将梨落白放于顾明山面前,挨着顾明山右边落座;井沢则在顾雨山左侧坐下,顾城将涎香沉分在各自面前的酒壶中,便在井沢左侧入座。
最后站在一旁的叶红蓼才敢在江一舟与顾城中间落座。
只是叶红蓼入座的姿势十分奇特,只坐了椅子的边沿,身子前倾,半曲俯在餐桌边角,双手在餐桌下小心抵着挡板做支撑,相当辛苦的维持着姿势。
顾融端起面前的酒杯,小尝一口,不经意的瞥向叶红蓼一眼,例行公事一般问道:“雨山,听闻红莲池的红莲被盗,这盗贼,可是抓到了?”
叶红蓼一听顾融提及红莲之事,吓得身子一颤。本就刚着了点椅子的边,这一下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这红莲之事,顾雨山早命了小兵们封锁消息,井沢与顾城都是不知晓的。
江一舟也是偶然去听香阁,见到沈良玉房间的红莲。再加上与林戈一同去溪宅探望叶红蓼时,见到溪宅庭院的水池中,败了的红莲,才大致猜到一二。
顾城见叶红蓼这般颤颤巍巍,又不知顾融为何会提及此事,也不知道叶红蓼在这中间到底有怎样的干系,只在桌下推搡了一下叶红蓼颤抖的手臂,挤眉弄眼的想要询问到底什么情况。
顾城这一推,本就支撑的十分艰难的叶红蓼马上失去了平衡,身子瞬间倾斜起来。
江一舟见势即刻探手至桌下握住叶红蓼的胳膊轻轻一扯,将那失去的平衡又重新找回。待叶红蓼稳定后,才送了手。
此刻已然辛苦得渗出细汗的叶红蓼缓缓侧过头,挤出一个因辛苦而变形的感激的笑容。
顾雨山替顾融重新斟满酒杯,扫了一眼叶红蓼,回道:“回父亲,那小贼跑得迅速,尚未抓到。”
“哦?”
顾融此刻目不转睛的盯着叶红蓼,问道:“还有你大将军抓不到的小贼?”
顾雨山福了福,道:“那小贼只取了红莲,未盗取府上一针一线,更未伤及府上人性命,想来也是个雅贼。”
又提了音量道:“许是借了雨山这红莲赠心上人罢。若是如此,也算成就了件美事。雨山便也饶了那小贼,不再追究了。”
顾融看了顾雨山一眼,看得出这是在为那小贼说情,便也不再言语。只沉了脸,也不再碰那斟满的酒。
叶红蓼见顾融不再追问,偷偷舒了口气,才敢稍稍抬起头。探向顾融的时候,见他脸阴沉的紧,顿觉余震未了,吓得立马缩了脖子,重新垂下头来。
“红蓼。”
“是,将军。”
刚低下头的叶红蓼听顾雨山一声喊,立刻起身军姿站直应道。
叶红蓼起身太过迅速和用力,扯着伤口撕裂得疼,又推得身后的椅子“刺啦”一声摩擦着地板后移。
听得这刺耳的摩擦音,本就沉着脸的顾融脸阴得更紧了。
叶红蓼站得笔直。好一会,才隐藏了因疼痛而扭曲了的表情。但是顾雨山也没有其他指令,叶红蓼觉得奇怪的很,便转着眼球瞄着顾雨山。
只见顾雨山左手安放在桌面上,也没有看自己一眼。食指轻轻的在桌面上一下下点着,像是——像是在号脉。
“坐下。”
“是,将军。”
顾雨山这声坐下来的冷清。
叶红蓼下意识的应了之后,徐徐落座,也是手撑着下挡板,小心着着椅面边沿。
方才起身的时候座椅后移了些,落座时叶红蓼也不敢动手拉向自己,此刻身子曲得更是厉害,像是前伏着蹲马步一样。
“红蓼。”
“是,将军。”
刚刚碰到椅面的叶红蓼又立刻猛然起身军姿站立。刚屈身了一下,这次,身后传来的疼痛不仅仅是叠加的程度了。
吃不消的叶红蓼在应了之后咬紧牙关深深吸几口空气,压制住已然窜到喉间的*。
又过了好一会,待叶红蓼稳定了情绪之后,顾雨山依旧没有任何指令。
叶红蓼提着胆子看向顾雨山,此刻的顾雨山正悠闲的用食指摩擦着酒杯表面,仿若刚才发令的并不是他一样。
“坐下。”
“是,将军。”
应令的叶红蓼依旧缓缓落座,姿势亦是相当奇特辛苦。
“红蓼。”
“是,将军。”
……
叶红蓼就这样站起,坐下;刚坐下又站起,反复了八九次,已然疼的吃不消。
八月渐凉的时节,叶红蓼脸上硬是不住的流着汗水。双手指节青白,用力撕扯着长袍。
被疼痛和指令侵蚀神经的叶红蓼完全猜测不到顾雨山到底要自己做什么,又为何这样做。只能绝对的遵从指令。
这反复几次,在座的几位早已看出顾雨山这是在故意惩罚叶红蓼。
井沢稍稍锁眉,观察着顾雨山的一举一动。顾雨山自始至终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若这令叶红蓼剧痛难忍的指令就像是一呼一吸般寻常无碍;顾明山只消独自品着酒,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像是在看路边对弈;江一舟表情更加匪夷所思,竟然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顾城见他疼成这般模样,焦急却又不敢言。几位兄长均是一言不发,顾城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坐下。”
第十一次,顾雨山依旧淡然如水得吐出两个字。只是方才一直婆娑酒杯的手指移到了左臂上,食指和中指断断续续的点着。
而这次,叶红蓼也没有如前十次一样即刻应令落座。
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看叶红蓼一眼的顾雨山这才抬了抬眼,也不做声。
“将……将军……”
叶红蓼低着头,小心抬起眼探向正望着自己的顾雨山。才稍微抬了眼,从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就顺着眉尖粘在翘起的睫毛上。
叶红蓼的睫毛又密又翘,像是围栏一样拦截了本要滑落下来的汗珠。
叶红蓼视线模糊起来,可是又不敢拿手擦,只得拼命的眨了几下眼睛。被拦住的汗珠生生甩了下来,顺着鼻翼流下,从半咬着的嘴角滑过,汇聚在因疼痛而颤抖的下巴下,悄然滴落。
那模样,委屈疼痛难忍又不敢言语,可怜兮兮的。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顾雨山依旧风平浪静。
这招苦肉计当时在大堂的时候,叶红蓼已经用过了。当时自己心软饶了他,但是这次,竟然又这般可怜巴巴的,故技重施。
叶红蓼埋着脑袋点点头。他记得顾雨山说的话,顾雨山说:“父亲要你坐得时候,不要像今天这般投机求饶。”
可是,这是大将军你要他坐的啊……而且现在,叶红蓼真的是再也吃不消了。
叶红蓼头埋的更深了。咬着青紫的嘴唇不知哪来的勇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大……大哥……红蓼……疼……”,话还没落地,没出息的泪水就先滚到了地上。
顾雨山明显觉得自己的嘴角自觉地翘起了弧度。
这私自浮在嘴角的一抹笑,被江一舟与顾明山抓小贼似的逮个正着。
他唤我大哥?
“你再说一遍。”
顾雨山这话明显提高了音量,但是却丝毫不是责备的意思。
但是一直低着头的叶红蓼完全揣测不出来这话背后的真正含义,也不敢揣测。
他以为顾雨山这是因为自己求饶而发火,刚滑落到嘴边的眼泪被吓得一哆嗦,甩到了衣服上。
“我说,再说一遍。”
顾雨山见他像个受惊的小鹿,想来又是自以为是的揣测自己的用意,便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想听你再唤声大哥,就那么难么?
本是自作主张浮现的那抹浅笑也被这笨拙的小贼给气散。
曲解顾雨山意思的不仅仅是叶红蓼。一旁如坐针毡的顾城更是按耐不住,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同叶红蓼一眼军姿站立,恳求道:“将军,红蓼他伤还未痊愈……”
“我知道。”
顾雨山三个字,截断了顾城的求情。
我知道。
这三个字让叶红蓼的心扎了一下。茫然的抬起头,这次不再是恳求,只是茫然的望着顾雨山。
泪水在他眼眶中打着转转,叶红蓼强忍着,怎么也不肯让它们流下来。
“好了。”
顾融扫了一眼顾城与叶红蓼,端起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轻咳了一声道:“将军将军,这是我顾府的家宴,哪来的将军!你们几个是怎么做兄长的,也不知道好好教教,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顾雨山立马起身行礼,“是,父亲教训的是。”
井沢,江一舟,顾明山也随即起身行礼。
“明山知错。”
“是井沢的错。”
“都是一舟的不是。”
顾融端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审视了这起身认错的几位,目光定格在顾雨山身上。瞬间缓过神来。
顾雨山方才这般做,却是在这等着自己。
表面上是在因为红莲之事当着自己的面惩罚叶红蓼,实则是演了招苦肉计要自己亲口饶了叶红蓼。
看这几位认错的架势,定是配合顾雨山在演这出戏。
而看戏的,只有自己,和那因着急而忘记思考的顾城。
当然,还有这唱戏的叶红蓼。
再者,顾雨山等自己开口喊停,也是想化解之前赏了叶红蓼家法的心结。
“快坐下吧。”
顾融看了一眼顾雨山,“你不坐,他们都得陪你站着。”
这饭还吃不吃了。
“是,父亲。”
顾雨山入座,顾明山,井沢,江一舟随后入座。但留得顾城与叶红蓼站着。
叶红蓼是不能入座,顾城是一样陪着。
“阿城,你们俩去厨房帮帮康叔。”
顾雨山为顾融斟满酒杯道。
“是,将军。”
顾城朗声答到,刚转了身又退回来,道:“是,大哥。”
顾雨山点点头,这方面,顾城比叶红蓼开窍得多。
见叶红蓼还僵在原地,顾雨山斥责道:“还站在那干嘛!”
叶红蓼这才缓过神,手背抹了一下泪水,福身道:“是,将军。”便低头随着顾城离开了餐厅。
顾雨山只得无力得叹了口气。
刚盛了菜的顾允康见顾城与叶红蓼来了厨房,又见叶红蓼脸上挂了泪珠,将手中的盘子递给顾城,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城看了看叶红蓼,大致将发生的事情道明。
顾允康交代顾城去上菜,还特地叮嘱他路上走慢点,一边拉了叶红蓼进了厨房。
顾允康替他擦了擦眼泪道:“那么大人了动不动就哭鼻子,疼不会说么?”
“我说了啊……”
叶红蓼看见顾允康觉得更加委屈了,抽了两下鼻涕哭嚷着:“可是……可是将军……”
“将军?这是中秋家宴,哪来的将军?”
有这么一个只认自己是将军的弟弟,顾允康此刻多少体会了顾雨山的心酸。
叶红蓼不明白顾允康的意思,止住了哭声,只是不住的抽噎着得着他的解释。
“家宴上,他顾雨山是顾府的长子,是你们的大哥。尽管不知道你到底又犯了什么错,但是长兄为父,替父亲管教,不是应该的么?如果教训你的是老爷,你现在恐怕就不是站在这里哭鼻子了。”
顾允康见叶红蓼听的一知半解,又补了一句:“若是康叔猜得没错,你若第一次的时候应了句大哥,也不至于吃这些痛。”
“康叔……”
叶红蓼听得稀里糊涂的,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抽抽搭搭起来:“康叔,为什么同是顾府的孩子,老爷就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事老爷都觉得我做的不好?为什么同是将军的兄弟,将军就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明知道我不想成亲还硬是要我娶荷衣?康叔,红蓼到底是哪里不好?”
叶红蓼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控制不住,一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得乱抹一通。想了想这衣服是溪苏给自己准备的,又不舍得蹭了,便任由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流下。
顾允康一言不发的听着叶红蓼的哭诉,听着他向自己吐露心中的委屈和不解。
面前的叶红蓼,抽抽搭搭的哭着,只想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讨一个说法。不是要公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他像是一个不受父亲疼爱不受兄长呵护的孩子。这个孩子默默承受着这根本不平等的一切,却只能独自承受。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也不敢问。
从陆文冲的牺牲到救顾城受家法,从差点被顾雨山活活打死到被安排了一场不得不从的婚约。这一切的一切,叶红蓼无能为力更无从选择,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顾融不肯认他,连姓氏都不愿意给他?为什么顾雨山这般待他,连他自己的性命和婚姻都无发选择?
顾允康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岳陵城城主,顾家军大将军,他们的想法,顾允康根本无法理解。
就像当年明知道赵蒙和有嫌疑,顾融还是留他在岳陵城;就像明知道顾雨山所护之人是清白的,顾融还是抓了;就像明知道顾雨山受不了二百军棍,顾融还是罚了。
就像现在,叶红蓼所不能承受的一切一样。
顾允康替叶红蓼擦了擦横七竖八的鼻涕眼泪,眯着眼微笑着:“红蓼啊,你的问题,康叔没办法回答你。也许等你成为了这岳陵城城主,这顾家军大将军之时,自然就会明白了。”
顾允康这话更是让叶红蓼不解了。他怔怔的盯着顾允康,不再抽泣,只不住的哽噎着:“康叔,我不想做什么城主,更不想做将军。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顾允康无奈的摇着头,本想给他开导开导,没想到越解释他反而觉得越委屈。
转身取了叶红蓼爱吃的莲蓉馅月饼,递到叶红蓼面前,道:“我看今晚你是吃不上什么东西了,不如先在这填填肚子,待会再想为什么?”
叶红蓼双眼早就被那月饼勾了去,哽咽着双手接了盘子,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顾允康见他吃得模样,突然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同为顾府的孩子,他们的命运,谁又能知晓呢?
叶红蓼正吃着第二个,顾城便送菜回来了。见叶红蓼正狼吞虎咽的吃着月饼,心中也安心了不少。
顾允康也递给顾城几块月饼,豆沙馅的,顾城欢喜的接过,与叶红蓼并排站着吃了起来。
叶红蓼边吃着,边取了块方巾仔细包了两块莲蓉馅的月饼。
溪苏也爱吃莲蓉馅的。
又取了旁边顾城手上一块红豆沙的,和一旁桌子上一块竹叶青的也包了起来。
太宰的废话连篇:
将军,请善待小六。。。这句简直是就是废话中的废话,,Ծㅂ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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