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夏力似乎在照着我方才的举动有样学样,将腰间佩着的长剑霍地扬手抛向了淮宁臣,淮宁臣恰在我身后,得了剑不由分说便拔了剑鞘,挺身刺向陆景候来。
我不知他们对付陆景候到底是为了私心还是受了皇意,我只是悲怆地终于有些明了,淮宁臣并不是像他表面上那般清丽姣好,那一层如画的皮囊之下,到底装了些什么样的老谋深算的心思,我着实是看不明白。
阿留与我见到了淮宁臣的突然出手,俱是飞身扑过去要挡住这一剑,陆景候却将我往他身后一拉,自己持了那柄短剑迎了上去。
他与我恰是分开的那一个光景,我见着密集如春风中的柳絮一般的羽箭朝他空出的后背一片直射过去,我想,若是我伤了许能捱过今晚,若是他伤了,只怕我连半刻都活不了了。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去护着一个人,向来的软弱与卑微,让我沉默寡言让我心性闭塞,可是当我伏在陆景候宽阔坚实且带着苏合沉香的后背上时,我所能想到的一句话,也不过是。
我终于,足以保护你了。
闭眼的前半段,我似乎听见夏力与淮宁臣齐齐喝了羽箭手停住,而那后半段,我痛得两眼发黑的当口意识到陆景候面色悲怆地唤了我的名字,只是我向来喜欢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却再是听不见了。
我梦见父亲背对着我站在海水边的沙砾地里,莹蓝的海水带着淡咸味的海风吹得我身上有些微的灼疼,我赤着脚跟在父亲身后深深浅浅地踩着沙坑,一排排尖嘴利喙的水鸟在海水边际处掠过,带起微妙的涟漪。
我嘻嘻笑着问父亲,“今日出海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东西?上次你带回来的桃木簪子我分给了丫鬟们,现在手头上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父亲回身过来朝我温暖地笑,那笑里有宠溺有无奈,也有对我略微的担忧,“阿雪,你总是对人没有缘由的好,你可有想过,若是你是好意给别人桃木簪,日后别人害你,也能用这桃木簪啊。”
“我对别人好,别人怎么会害我,”我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扬了扬,朝父亲笑道,“爹你总是多心,丫鬟们从小就在岛上长大,哪里像岛外的人那样坏。”
父亲看着我没奈何笑了笑,将我抱起来坐在海边最高的一块礁石上,向我指了天水尽头红彤彤的夕阳道,“那边就是西边,往那边一直走,便可以去溯州,那里是阿雪娘亲的家乡,也有爹最亲近的弟兄呢。”
“那爹每次出海,都会和爹的好弟兄去见面吗?”
“是啊,爹爹能娶到娘亲,都是多亏了那位陆伯伯,”父亲将我搂在他厚实的怀中,常年出海使得手上生出的老茧摩挲在我面上,却不觉得疼,他盯着微微漾动的海水出了神,兀自喃喃道,“阿雪,在你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姐姐的,若是她还在我身边,想必也和你一样冰雪可人。”
这个梦有些长,有些真实,我瞧着父亲坚毅的侧脸,感觉在这数十年之后再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他,我只顾着看他的面容来回忆我多年来记忆里大块的缺失,他低声的话语已完全被我排除到天水之外。
他似乎又说起了陆伯伯,我不知这陆伯伯到底是谁,自我出生在这木雪岛起,我就从未离开过,没有见过岛外的世人,也没有见过父亲口中的这位旧友。
似乎在父亲的口中,溯州是个极美的地方,他在那里遇见了母亲,得到了他毕生的挚爱。
这恍然似梦,又恍然不是梦了,因我深切记得父亲从那次起便再也未带我去过海边看日落,母亲与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我小时未曾发觉,到了现在冥冥中记起,终于清楚那时母亲厌倦了与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无聊地过活。
可是父亲那样爱母亲,母亲既是嫁了他,又如何能厌倦,如何能在一些小事之前便立时翻脸与父亲大吵大闹,指责他忘友负恩,指责他不配承袭爷爷的木雪岛岛主之位。
我也终于记起,母亲在每每争吵之后独自垂泪之时,若是见了我,便总是会错叫我作竹儿。
竹儿。术儿。
想必姐姐的名字由来也正是母亲所赐,或是在送姐姐离岛时与她包裹里放了书信让收养她的恩人与她名竹。
白先生是医者,正好那味药便是白术,应是便这样叫了姐姐到如今。
我背上阵阵疼意渐强渐弱,晕乎乎地想起母亲如今的光景,不知她可有认出姐姐来,我与姐姐这样相似,她会否又将姐姐错认了我。
从前的旧事与如今的新景交叠,陆景候在我闭眼的那一瞬的神色又被我想了起来,他面上是从未有过那般焦灼之色的,眉峰与眼尾紧凝在一处,若不是我当时疼得半点力气也无,就算是两眼一抹黑,我也要去将他抚平了。
阿留的那声尖厉哭喊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清楚,那小嗓音刺得我心缩紧一疼,疼到极致之后,便再是没了知觉,
没有了痛楚心寒,有的只是无边无尽似木雪岛周围涨潮时汹涌而来的波澜,裹挟着让人恐惧的呼啸声响,震得连胸腔肺腑都是麻木的。
我整个人似乎游走在黑暗漫长的狭窄甬道里,与从前刚进得宫中便被女帝打入地牢时,和陆景候偷自去皇家天牢里的情形极度类似,前方似乎总也走不到头,只是那时陆景候在我前头探路,此刻却换了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催得一声比一声急。
他唤我苏苏,又唤我阿雪。
阿雪的名字是我小时被岛上的人这样叫的,陆景候从未这样叫过我,也应是不知我的名字还可以如此叫的,他现在的声音低低沉沉,透着悲凉与怅然若失情愫,我倒不信是他了。
前面的路阴暗潮湿看不见光亮,陆景候的一声声阿雪叫得我慢慢止了步伐,太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儿时无忧的时光与我作别太久,久到现下我不过是听这乳名,都有回到那时的错觉。
他还在唤着我,一声接着一声似山寺里悠远的晨钟令人振作警醒,我恍惚伸手去触甬道两边的石壁,湿滑且粘稠,隐约竟有血腥味传入鼻中。
我心神剧烈动荡起来,陆景候在我身后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我仔细去听却又不是在我后边,更像是头顶,嗡嗡的回声作响,他话音一变,带了些急促的命令语气来,“阿雪,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回来!”
我仰面向上望去,一股巨大的力量使我腾空而起,瞬间的失重的确是有些不适的,我并不知我这是怎么了,因着怕高索性要闭上眼,却是不经意低头时见到方才踏过的地方密密麻麻俱是人肉枯骨,墙壁上湿答答的正是被我触摸过的血渍,有些人骨还未腐化完全,面目狰狞,可怖至极。
我后背的剧痛灼烧又是越来越强,涔涔的汗意袭遍全身,我恍惚觉着有人将我的肩膀狠狠地捏住咬牙道,“苏木雪,我不管你受了多重的伤,你总也得给我活过来!”
我有些释然,这才是陆景候的声音,这才是陆景候应该有的语气啊。
“娘亲,你不要怕了,坏人都走了,我和爹爹在呢,”是阿留一边抽泣一边与我在说,“娘亲你快醒来……好不好……阿留害怕,你快些醒来啊……”
“不许哭!”陆景候低喝出声,“她还没死,你便哭成这样了?你叫她,叫她的名字,让她醒来!”
我额上凉意一片,不知是我渗出的汗还是阿留掉下来的泪,我竭力想去睁眼,却是像被沉沉的东西覆住了一般不能动上分毫,阿留被陆景候唬得当真没有再哭,只是断断续续地叫着娘亲。
陆景候却突然低身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缓缓沉声道,“苏苏,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为何我灭了整个木雪岛么?你若是肯醒来看我一眼,我便尽数都告知于你。”
我的心急遽地跳起来,方才的那个似梦非梦的片段将我脑中胀的生疼,可是我就算再如何用力也掀不开眼皮,背上的伤口似乎裂了开来,皮肉撕开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强痛袭来,我又意识模糊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纷至沓来的梦境,新的旧的近的远的,从前的旧人故友像皮影戏一般摇动着晃过去,甚至还有多时未被我记起的李见放公子,他与阿留的样子重叠着对我甜甜地笑,身后跟着夏力淮宁臣,还有全身都是光芒遍布的陆景候。
陆景候依旧是以往在上京里总爱穿的那身白袍,暗含的金线滚边成锦绣华章,容貌如画,气度有加。
我被他一眼望过来瞬时被勾去了魂魄,痴痴地看着再移不开目光,他对我冷冷瞥来,嘴里的字句似携了银针一般嗖嗖向我刺来道,“苏木雪,你到底要等到几时才肯醒!”
我心里紧紧一颤,毫不费力便直直睁开了眼。
入目正是陆景候与阿留的两张脸,一张俊逸非凡,一张稚气可人,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只是累极,双目一湿,又是要闭紧眸去。
却是陆景候眼快将我手紧紧一握,我眼角的泪堪堪滑下来时,他对我道,“苏苏,莫要睡了,打起精神来罢。”
阿留垂着眼委屈道,“娘亲睡了快有五日了,这五日我与爹爹快要急出病来,苏苏娘亲,我害怕。”
我这才知,竟是黄梁一场大梦过,云烟四起,故人无。
喜欢一只郡马出房来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一只郡马出房来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