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住他要起身的袖子,咬牙道,“还有,听那位秦公子说,陆景候如今还在宗人府?”
他垂眼来看我,我想也没想便道,“陛下说过一月之后便会放他出去,如今虽是一月还未到,可我看她意思,竟是半分动机也没有的。”
“我方才已是说过,苏苏,”他竟是叹了气,想要将我绝望之时不自觉的胡搅蛮缠化解开来,“那些都是凭陛下做主的,我便是再有心思,也是无可奈何。”
他轻轻挣脱开我的手,身形一转,几步便踏到了门边,我这才发现他也是武功极高之人,怔怔看着他背影脱口便道,“我知道现下你在朝中炙手可热,于女帝面前也是极有份量的,我求你去与陛下说情,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能给你。”
他在雪中倏忽回了眸过来,清瘦的面容在院内的几株红梅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旖旎的颜色,他抿嘴垂眉一笑,又背过身去,走得远了。
我心中只是急,他这样不声不响地做派,倒比真正提出要求还要教我为难。
他的脚步就要迈出院外,我霍地扬声喊道,“行舒!”
他的表字我从未唤过,只是心里有千般苦楚缠着,还是与他放缓了语气,僵着声音道,“行舒,便当是我求你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你纵是不喜陆景候张狂冷漠的性子,也求你宽宥与他。”
他只说这些都是女帝的意思,可若没有一两个人在旁边推波助澜,我料女帝也不会想出将陆景候关在宗人府不见天日的法子。
女帝治人,要么杀,要么赦,如今她多年大仇得报,却不在第一时间杀了陆景候,便说明她是想留与他一条活路的,我并不知这背后还有支招的人是谁,我不愿去信是他淮宁臣,若真是淮宁臣,只怕现在最悔的也是他自个了。
他一向都藏得深,今日电光火石猜到他种种算计,也不过是我暗自推测的罢了。
却是在我以为他会头也不回走出院子的当口,他居然顿住脚步,又回身正对着我问道,“苏苏,事到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
我似乎是一只垂死挣扎的扑火之蛾,被他一张网困住,便是想反悔想回头也没了退路,他缓缓现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来看我,“你此时不说话,该不会是在想,你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我故意所为,只为了能在你对我有求时沉寂胁迫于你罢?”
我喉头噎住,瞪大了眼去看他,他又道,“苏苏,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那般有心机的人,还会教你这个胸无城府的人发现么?”
我一双手越捏越紧,到最后又缓缓松开,脸上也缓缓浮出笑意来,“好罢,我方才也是气急攻心说了些混帐话,莫要怪我才是,你回来,我们再说说话罢。”
我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认错样子,重又坐下来,心里却冷笑了几声,他身形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我只得抬了头将脸抚了抚,吸了口气道,“是我喝了些酒便发昏,行舒,我错了。”
我没有抬眸去看他,却是听见了缓缓移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沉稳地踏在雪地中,似在我仅剩的尊严上肆意揉捻着,渗出的血未有干涸,转瞬便被我面上含蜜一般的笑糊住了,我盯着踏到我垂下眼帘下的那一双锦靴,有意将眼神掺了几许魅惑抬眸朝面前的他看去。
他唇角一牵,“苏苏,我并非是想让你受委屈,只是这眼下,我方才也是说了,我的确是爱莫能助。”
我笑得媚眼如丝,“你只要莫将我先前的话放在心上便是,往后你多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的。”
“不惦记着陆公子了?”
“不了,与他成亲的长平郡主早已死去,”我眯眼与他一笑,“贱妾苏二,还望淮公子往后多照拂。”
他将我双手缓缓笼在他掌心里,将我一缕鬓发拂至了耳后,也是笑道,“司春坊的歌姬都可被赎出去,你等我明日再来,接你出去。”
好一个都可被赎,难不成从前女帝将我贬来到司春坊做歌姬时他就已料到,只是那时他尚还苦苦哀求不休,如今教我看来,倒真是一出好戏罢了。
我不动声色垂眉朝他谢道,“淮公子雅量,只是我这白发尚不能见人,待在此处倒也不错。”
“你不想见见你姐姐?”他眸中闪着光泽波澜,柔声道,“她前几日还来找我,说要我想想法子与你传信,道她快要临盆,想让你这个做小姨的取个名字。”
“你也真是,到现下才说,”我掩了袖,嘴里发狠咬得一口银牙近碎,露出来的眉眼却还是要笑吟吟道,“既是如此,便有劳淮公子明日将我赎出司春坊去了。”
“是了,”他志得意满一笑,“你也莫要担心你这白发,我便是收罗天下妙方,也定会让你青丝重回。”
“多谢淮公子挂心了,往后……”
我还待再说些,他却是嗳了一声,将手指竖着挡在我唇边,几近意乱情迷道,“苏苏,唤我行舒。”
我起身朝他盈盈一拜,作出几分羞赧垂下眉去,似莺啼宛转道,“行舒。”
他一时喜极,顺势便将我拉至他怀中抱住了扬声笑道,“苏苏,你看,这最有本事的,也终究还是我。”
我大致能猜出他这话里的意思,他这一番豪言壮语,也无非是想与我说,纵是夏力与陆景候一个有权一个有谋,也未必能敌得过他向来的隐忍与暗中算计,只要是一朝得势,气焰便再不同往日了。
他将我紧紧搂住了,似一刻都不能松开手去,我垂下眼帘遮去了眸中的恨意,咬牙还要装出许多的顺从道,“行舒向来睿智,胜在最后也是情理之中。”
这鹿死谁手,到头来,竟是让我自己都吃了这说不出的苦头。
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我千万遍都未有想到,淮宁臣才是祸害了我们所有人的罪魁祸首。
我如今被他抱在怀中,只觉得屈辱憎恨,往日他伪装的那些好都是历历在目,浮在眼帘之前缓缓变得清晰起来。
他嘴里还尚自在说着些什么,我不想再听他的喃喃自语,只得硬着头皮将他轻笑着推开了道,“行舒怎的如此开心,倒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他将脸挨在我的额心上,放声长笑一声,“你自然就是这宝贝,苏苏,我真是高兴,我等你到今日,你终于是明白我的心意了。”
是,我不止明白你的心意,还明白你这长久的隐瞒之下,昏暗不见天日的算计心思。
他喜笑颜开还在与我诉着衷肠,我扶着额头低低嗳唷一声,他声音顿下关切着来看我,“怎的了,身子不舒服?”
我为难道,“许是酒水喝的多了,想睡上一会,那位秦公子想必还在外面等着你,你先与他回去,明日再来见我罢,况且朝臣出入这里,总归是不大好的。”
他忙将我扶着坐下,又笑着饮了一杯酒,与我柔声道,“苏苏,你等我明日接你。”
我笑着垂眼一点头,他又是含着许多的柔情蜜意朝我瞅了半晌,我的面上逐渐露出些不自然的颜色,他笑了笑,在我面上抚了一把,“好了,不打趣你了,你好好休息,记得想我。”
他从来未这般与我谈过情意,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自沉下心来与他自然道,“嗯,你自去罢。”
他听言便出得门去,临了还在门楣处站定了看我许多次,我装作未察觉,径直走到了屏风后头去歇下了。
我躺在床上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音,茫然盯着头顶上的帐幔,出神地想着方才发生的种种,我忆起从前父亲在我小时便教导我的一句话,能忍则忍,到了苦尽甘来之时,你总会有收获。
所以我便打碎了满口的牙,还要自己忍着疼意往肚里吞,淋漓的血模糊了一腔意念,可在最终,我还是能想起我之所以赔笑淮宁臣的初衷。
我不过是为着陆景候能平平安安,其他的人想必都是活得要更好些的。
譬如阿留,已是被女帝带到宫里养着,也算作他的造化,我与他母子缘分或是尽了,也不知若有机缘能再见他一面时,他可还记得我这脸保护他们都没有能力的母亲。
他若知道陆景候是被淮宁臣害成这般田地,也不知会否怀着一些恨意来看他这个小舅舅。
我又忆起了淮宁臣走时的那句话,到了明日……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到了明日,我难不成果真要随着他出了这司春坊去?
我虽是想尽早重获自由,可如此委身于人,即便是告诉自己在演戏,也完全是没有半点舒心可言的,可我也只得慢慢将就着顺着淮宁臣,等到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也有些胜算的时候,我再去找回当初的心情,找回以为我已死的陆景候,再对他说一句,我忍辱负重到如今,也不过是为了你。
不必让他感激,只是想让他知道,我这一腔不曾死去的情意,是有如此地爱他,爱他甘愿到牺牲自己,又或是不说这些也罢,只能让我再与他相守,现下的这些,也都只当是为吃着苦到极致之后的那一抹清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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