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待我放手一搏的时机来了。
淮宁臣在那日之后只来过一回,匆匆在远处见了我一面便走,我装作没瞧见,一番撕心裂肺地咳下来,再双目火燎地睁开眼,他人影已是不见。
第二日,便听得宫中的几个小宫婢私底下叹道,淮大人竟果真被派到东洲那里,此去路途遥远,也不知有没有个人添衣热饭的。
我听了只是冷笑一声,暗中与李先生忙碌了起来。
估摸着淮宁臣已经入了东洲地界,我愈发地做起病态来,成日让李先生与我把脉调养,一日日咳出的血染红了无数帕子。
“我从宫外带来些新鲜鸡血可不容易,诶诶,”李先生一脸着急,止了我往丝帕上洒鸡血的动作,低声道,“你慢着些,血倒是不珍贵,就是可怜那些宫女们了,整天绕着你这些血帕子打转洗着,人都累死了。”
我低低笑道,“事到如今还担心她们做什么,若不将戏面做足,她们也不会相信,别看她们平常年纪不大的,那可都是在淮宁臣手下做了极长时间的,精明得跟兔子似的。”
他没理我的话,自顾自近身过来,往我面上抹了一把**,“头发倒是又黑了不少,甚好甚好。”
“老先生,”我忽而开口,朝他粲然一笑道,“眼见时机也到了,咱们就今夜动手罢。”
他眉头微锁了半晌,点头应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拖到以后也是夜长梦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朝外扬声道,“快来人!”
我听得他话里有急意,连忙敛息闭了眼,将脸微朝向床内偏着睡下了,须臾便有三两个人疾步进来,语气恭敬道,“李先生,您有何吩咐。”
“快,拿些松香油过来,苏大人突然晕阙过去,让她闻一闻!”
她们听了我又晕过去,慌忙应了是,连连催促着出得殿去,我待又静了下去,抿起嘴忍俊不禁睁开眼道,“老先生倒真能唬人,刚才还心疼她们洗帕子呢,现在又舍得骗她们了?”
他清嗓子咳了一下,正待要说话时,她们人影已探进内殿,我连忙又调匀呼吸,作出微弱鼻息来,不多时鼻尖之下有股浓香索索而来,我没忍住,啊地一声便打出来个喷嚏。
李先生双眸有一丝笑意闪过,却又是有些泪目道,“苏大人,你觉得如何了。”
我自睁了眼便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听了他的话又回过神来,恹恹道,“许是……许是回光返照了……”
我憋了憋气,一双眸子泪水涟涟而下,哀哀道,“李先生……这些日子来多亏你照拂……还、还让我能续命到今日……”我叹了声,声音低下去不少,“我这睡了醒来……像是觉得精神了许多……劳烦先生、扶、扶我一把……”
他忙止了我道,“不可不可,苏大人的身子还是少动得好……”
“咳!”
我作势又是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吓得还候在旁边的几个小宫女花容失色,纷纷要上前来抚我,李先生道,“莫慌,快出去将我的药箱搬来。”
她们喏喏称是,又是疾步小跑了出去,李先生凑近了与我耳语道,“待她们进来,你需咳出血来。”
我了然点头,借了他几分力,懒懒地靠在了床头坐着了。
等到药箱子被她们合力搬来时,我从枕下抽出一块丝帕,不住咳着将之堵于唇间,另一只手暗暗伸进被中,那里正是立着一个广口瓷瓶,我拿指甲蘸了一些,快快地将帕子拿下来再放到方才沾了鸡血的手上,一时间丝帕连襟血色,直教双眼都染红了不少。
我喘着气瞥了一眼李先生,他忙忙将帕子取过丢在地上,回身道,“你们先且下去,我与苏大人施针。”
这一施便施到掌灯时分,我唤了一干宫婢进来,道有些饿要进些饮食。
她们本就是被淮宁臣限制着照看我,若是我好,她们自然也好,我这一语既出,大家都是纷纷喜色,我微闭了眼道,“再将李先生请进来,我与他一齐用晚膳。”
李先生在我醒后便已出去,待我传唤宫婢时去拿了他装在药箱底层的假死药,另取了些松香在我用膳时点上了,这些举动自然都是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我挑了最爱的八宝鸭,拾筷吃起来。
入口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咳嗽,李先生转向侍立在旁的宫女,肃然道,“这道菜是什么?”
“回、回先生的话……”那宫女面生,见了李先生板起的脸孔,竟是被唬得战战兢兢道,“是、是苏大人爱吃的八宝鸭……”
“什么?!”他霍地站直了身子,拂袖便将这盘八宝鸭掀翻在地,瓷盘与地砖撞击的清脆声音合着他的暴怒,“鸭肉本是寒凉之物,怎可与伤寒之人吃!”
我咳嗽有增无减,他回身过来忙道,“苏大人?你有没有怎么样了?”
他将我的手腕扶着,暗自与我塞了那粒假死药,我喘着粗气捂住了嘴,将那药一口气吞了下去,一阵睡意昏昏袭来,我微弱了气息,掀了掀眼皮再闭上道,“累……”
隐约听见宫女惊叫了一声,李先生暴喝道,“苏大人要仙逝了,快!借几名太医来!”
松香油阵阵香气不止,我仿似见到了一片火海之中,寸木都被烧作散灰的模样。
从前一直都是陆景候为着我做许多事,今日,也让我又死一回罢。
我虽是假死,却也有些知觉,不知那些宫婢啼哭着去做了什么,总之我突觉浑身笼上了一层凉意,似乎有人站在我床边一瞬未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似箭镞,将我当作了一块肉一般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这样的眼力,在当今世上,除了女帝,也不会再有第二人。
因着鼻翼之间不能呼吸,都是由全身穴位之处的毛孔来吸气,由肚脐处将呼出的气排出去,我因而不担心会由于呼吸而暴露,只是觉得恍惚中有人将手指尖触到我的眉尾处,低低威严问道,“她果真不在了?”
旁边李先生赶忙回话道,“苏大人的脉象一直弱,长期被淮大人困在这宫中,也未与外面的新鲜灵气沟通过,是以总不见好,加上淮大人一直心急,要将苏大人的白发回复成青丝,草民便只得开了几副逆行倒施的方子,本以为苏大人福气大的,可是……”
“可是怎的?”女帝话音也并不急,像是问着为何御花园的一株腊梅为何凋了一般,“你是行舒带到宫里来的游方医者,朕当时并未反对,如今出了这事,也只怪这苏二没有福气,可是朕也要问清楚,到时候若行舒怪起朕来,朕也好有个交待。”
李先生答应了一声,呐呐了两下正要开口,却是旁边有个宫婢扑通跪在了地上,哭着道,“陛下饶命,本是苏大人今日突然想吃那道八宝鸭,便吩咐奴婢去让小厨房做了来食,奴婢不懂医理,也着实不知这鸭肉寒凉,不可让病者入口的。”
李大夫忙道,“的确,陛下莫要怪罪,本是草民未有与她们交待清楚,平日苏大人要用膳,都是直接让草民做药膳来食的。”
女帝不急不慢道,“那便是她自己的错处了。”
她一直按在我眉尾处的手拿开去,似乎已经起身了道,“朕看她的确是没了气息,总归是冬日,尸骨不会腐坏,王喜,”她唤了声,“便传了淮宁臣回京来处置罢。”
殿内没有人言语许久,半晌听得有人在门楹处低低应了一声,“是。”
有脚步声一直走了出去,隐隐听得女帝又停了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王喜也是低低应着,像是在推拒,少顷,却又有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了进来,我全身快要冒出一层冷汗,本以为是女帝疑心起我,却听得有一下轻轻的吸鼻子声音。
“苏苏,”那人开了口,竟是现下生疏得似从未结交过的王喜,他鼻音有些重,声音也是缓慢沉重,我听得他道,“你从前必定是在怪我,我皇命难违,我知道,若我换做了你,也定是再容不得我这样一个害你到此番境地的人,苏苏……”
他将我放在身侧的左手握住,贴着他的面低低地哭起来,我手背上一阵温热的湿意,却在没有暖炉的殿内瞬间成了冰冷的水流进袖间。
我双目有些酸胀,不提防眼尾处竟是滑下一滴泪来,李大夫在旁边猛地咳嗽了一声,我面上极快得被覆上了一层帛布,“王公公,死者已矣,本是要干干净净地走,莫要让凡尘要牵扯她了。”
“是了……”王喜将我手背上的泪缓缓擦了,又断断续续道,“李先生,她从前受了许多苦,我只是心疼她还没享过甚么福……便……”他深吸了一口气,哽着喉头又侧回首来对着我道,“苏苏,你知道你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你放心……我会趁着陛下心情好时去求她的……况且现在,陛下已经撤了宗人府的守卫,你的郡马爷定可安然无恙地出宫……”
我的心嘭地跳了一下,只是奇怪,明明被这药已是封住心脉了,竟还能跳起一下,应是幻觉罢。
我的手再度被他紧紧一握,倏忽间那包裹住的温度又降了下去,我茫茫然地想,怕是他要走了。
女帝方才的态度好生奇怪,以她如此多疑的性格,我恰恰死在淮宁臣出京的这段时间里,她定是要好好查一番,确定我的死讯才是,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放了我,这好处来得太快,不太真实了。
待得王喜缓缓离开之后,李先生道他要出宫去,这照看尸身的事情便交给宫里的人。
宫婢们都是些小丫头,遇着一具全身冰凉的尸体,个个都是推脱逃得远远的。
李先生又候了半个时辰,悄悄在我耳边道,“差不多了。”
随即我嘴里被塞进一颗药丸,我酸着腮帮子含化了,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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