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又来了么?”
我愣了足足有几段轮回那样久,是什么心境什么情绪,仿佛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见到他,便是余愿足矣,可却唯独,他为何说了个又字。
是在我不在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另有人与他来看望么。
他的语气神态极为熟稔,径直垂手向我走了过来,我心里没来由一阵慌,软着脚一直朝后退去。
他进我退,他停,我依旧还是退。
他发现出一丝异样,咦了一声,轻声道,“馨儿,不是你么?”
我看着他眉目依旧还是如从前一样,可是以往眸中的戾气,眉间的阴冷,都被莫名的一股光华冲淡得不像他自己,他收起那许多的缱倦柔情,又极为谦和地与我一揖道,“这位大人,敢问半夜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我的心在平静了一瞬后,突突地狂跳起来,他为何性格大变,沦为如此卑谦之人。
他的面容温润如玉,在皎皎月色之下更显柔和,眉眼里尽皆是流转着无限华光,却没有一丝,是他从前霸唱天下的样子了。
我颤着手,缓缓伸至面前,将大氅之外的一层面纱轻轻揭了,唤了他道,“陆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他眉心稍稍一蹙,有些迟疑道,“公子的脸容,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缈缈空寂,心苍近死。
在那时我几乎要不得永生的时刻,即便只有唯一一条黄泉道横在我面前,我也从未担心过,他会忘了我。
可他如今,是真的忘了我,还有了身边新人。
我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皂靴毛氅与雪地接触的沙沙声清晰得不行,却在我听来,仿似一场梦境尽头的更漏声。
我恍神又看了那人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肩头被人从后面一拥而上,我惊觉回过身去,淮宁臣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话音带笑道,“好了,你见也见过,可该死心了?”
我粗嘎开口,干涩问他,“谁是馨儿?”
淮宁臣凑近我耳边,带了几分狎昵,低声与我笑道,“自然是日日来服侍他的小宫婢了。”
我霍地转身过去,“你从未与我说过他忘记了前尘往事!是谁将他害成了这样!”
淮宁臣将我双肩按住,暗地使力要将我拽出去,我回头哀哀看向陆景候,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水波无痕,看我同陌路一般,我顿时没了力气,淮宁臣手上略微加了些力道,我便随着他出了宗人府的门槛。
在这被漫天的飞雪映得茫茫一片雾白的夜里,我想着再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却是还未回头,大门吱呀一响,我惊得几近要跳起来,回身看时,只剩下他的背影细成淡淡的一条白线,让我见不得,留不得,抓不得。
回去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不过淮宁臣逼我喝了几副汤药,又有自诩天下第一神医的李老先生在侧尽心诊治,又让我好了起来。
只是记性一下子减了太多,譬如我会总会忘记自己身处淑玉宫,将这里当成陆府的宅院里,又或是忘记当心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个人在自己身边,会嚷着让他带我去看沧州秋日的木芙蓉。
淮宁臣为了让我多说几句话,陆陆续续地告知我那时陆景候为何会忘却旧忆。
他道,我作为长平郡主的死讯一传出去,他便在宗人府里大闹得不得安生,宫里身手好的侍卫都不能近身,女帝便拿了他陆家私底下闻名的散魂香,派人点了投到锁了他的房里,几日之后,他终是安静下来,却是不认人了。
他还道,女帝将计就计挑了个眉目稍微出众的宫婢每日过去为他洗衣送饭,道是等到哪日,这宫婢能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就放了陆景候,并在别地赐他一座田宅,指婚他二人。
淮宁臣看着我沉默不语的面目,笑叹道,“也是巧,那宫婢笑起来,是有几分像你的。特别是她垂下眉眼的时候,若是隔远了隐隐约约来看,眼里不好的,也会错认了去。”
也好,他过了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本就该是享清福的大户人家的显贵公子,若是有如花美眷在侧,生活无忧,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我本不想与淮宁臣说话,可他一直候在我身边,巴巴看着我道,“苏苏,你随便哼一声也好。对了,这春日将近,北方东洲和云州一带有潮讯,陛下派我去视察,或许这些日子便不能常进宫来看你了。”
我闭了眼听着,他默了半晌又叹道,“你若是无聊,我去求陛下,让你姐姐进宫来看你,可好?”
“阿留最近在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欣喜于我肯开口,连忙接话道,“阿留很得陛下的喜爱,已经搬进东宫了,平常我也是见不到,陛下似乎有意培植他,是他的福气了。”
好,都好。
我终于缓缓笑了笑,望着殿外明亮的一片,轻声道,“虽是活在同一个宫中的天空下,却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呢。”
前有陆景候会忘记我,后也会有阿留来忘了我,淮宁臣为我挡了一些阳光,抚了我被晒得发烫的面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阿留是好孩子,那时他在陛下书房外面的那片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日头,我心疼着,便没忍心告诉你。”
“你还会心疼,”我翘起嘴角嗤地笑,“都是你弄出来的篓子罢了,你可有听过一个故事?”
他默了默,心知我会嘲讽他,却还是问道,“什么故事?”
“便是一个农人为了一片长势不好的庄稼地,将他其他快要结穗的稻田焚烧作了肥料来肥地,事后他后悔,可还是变本加厉……”
“我没有,”淮宁臣低着声音,却很是坚定地与我道,“我何曾有过变本加厉来让你们受苦,你把我想得这样坏,不过是、”他顿住抬起眼来,如利刃戳刺猎物一般紧盯住我的双眸,“不过是为了自己找借口罢了。”
“找借口?淮宁臣,我用得着为自己找借口?”我几乎是要笑不可遏,嗤嗤道,“你作的孽,还要推到我身上来,说是我不愿信你,在为自己找借口?当真是笑话,我……”
我话未说完,却是被迫停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淮宁臣满面的薄怒都变作了慌乱,他倾身要来扶我,我狠力咬牙一把拂开了他的手,弯下腰咳得星星点点的血溅了出来。
“苏苏,你、你等我,我出去找李先生……”他几步并作一步跨出殿外,高声唤了几声,立时又返身回来,对我安抚道,“来、苏苏你先坐下……”
“淮大人,老夫已是说过不可让苏大人动心性,否则前几日的伤寒症好不了,这头发又得重新白回去。”
淮宁臣声音都似要哽住,不住地道,“李先生……”
我死死捏住扶椅的椅圈,喘气喝道,“你出去!”
李大夫无可奈何叹了气,回身朝他看了一眼,淮宁臣低声下来,垂了眉眼缓缓道,“那、我先回府去,明日再来看你。”
我闭眼重又倒回在靠背上,抑制住咳嗽,伸出手去让李大夫把脉,待得淮宁臣的人影完全消失不见后,我缓了缓神,坐直了朝李大夫轻声道,“晚辈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答应。”
他眉目一耸,闭着的双眼微微掀开来瞥了我一眼,从鼻间嗯了一声,算是让我往下继续说。
我心知姐姐现下不能进宫,只能寄希望于这位医术高超的前辈,我一颗心砰砰跳得极快,又飞快地转面朝殿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后,起身咬牙朝李先生直直跪下了。
他似乎有些惊诧,我含泪与他拜了三拜,他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挡住殿门,我感激地抿嘴朝他垂首又拜道,“先生这多日所见,也知道晚辈心生郁郁,心病还是需心药来医,先生慈悲为怀悬壶济世,若得知晚辈的伤心之处,也定会出手相救的。若先生不答应,晚辈定当长跪不起以表决心。”
我一番话说得极低极快,他听完后,却是抚须不语。
我红着眼,跪着朝他面前挪了一步,“实不相瞒,晚辈已是嫁作人妇的,可是淮宁臣暗中阻挠,借陛下之手一直将晚辈郎君关押在宗人府迟迟不放,晚辈实在不想被迫改嫁,只能让先生救我出这牢笼。”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松动,我大喜,“先生若是肯答应晚辈,晚辈定当视先生为再生父母,”我见他撇了撇嘴,似乎不大感兴趣,心念一转,连忙道,“晚辈的家姐也是医者,怀揣无数绝世医经,将来若有机会,晚辈定当将家姐引荐于您。”
这话如金枪遁地铿锵有声,李大夫的面上终于现出一抹难得的满意之色,将我一把拉了起来,“你说,你待如何做。”
我低声朝他耳语道,“眼下淮宁臣要被陛下派去东洲一带视察水情,正巧我身子又不好起来,先生只需与我配一副假死药,到时先让这宫中值夜的宫婢知晓我的死情,再趁宫婢出去圣上那里禀报时将我唤醒,咱们走时便将这里一烧,乐得干净。”
“有言在先,老夫还想顺顺利利再行走几年江湖,”他目光一转,“淮大人现下可谓是权势遮天,除了女帝,最有权力的便是他这位宠臣了,他若是怪我医死了你,要在全天下发布通缉令,该当如何?”
“家姐会南疆的一种蛊术,可移形换影以假乱真,届时找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与你们二人吃下这母子蛊,他死的那时便是您的模样,到那个的时候,将他尸体送到官府门前,朝廷只当是好人做事不留名,将朝廷通缉的人给抓获了。”
他朝我点头一笑,“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做起事来,倒有点意思。”
我顺着他也是笑,“这几日,还请先生莫要走漏风声,淮宁臣此人最是多疑会算计,咱们都要处变不惊伺机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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