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衣堪比锦绣,在浓重拂不开的夜色里直直立着,负手仰视着前方,面目俊美无铸。
他道,“你为我挚爱,我自当凡事都以你心意为准。你放心便好,我不会行出差错。”
我自然是信他,可从前那样多的周折,让我实是不忍眼睁睁看他再赴皇宫。
“女帝已是放了我,我与她送些兵马,她也不会为难于我的,”他将我的发拂至耳后,在我额间一吻,“好好等我回来,我怎么舍得独留你离开呢。”
他的话让我几欲失声哭出来,却也只是堪堪咬住唇,缓缓点头,与他让开了道。
一路人都尾随他而行,我见着那忽明忽暗的火把,在我眼帘里映成一出日月星辰图,那为首傲然而行的陆景候,又似回到了从前冰冷漠然的姿态,客栈前有匹旧部带来的马,他轻松上去直身而坐,浑不将别的放在眼里。
他回身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眸中牵扯着无数情绪,我心神不过是一念之间,双腿已是不由自主地朝他奔了过去,他后头行着的兵士似乎早有防备,长臂一伸便将我拦在马后。
我哀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忆及一场又一场的磨难,不禁悲从中来,与他哭道,“今宵暂别,凶险未定……”
他将马缰缓缓一拉,在夜色中定下来,我继而悲道,“你需答应我……在明日午时之前回来找我,若你未归,我便顶着已死的长平郡主的名头……独闯进宫中去!”
我只望他,可以在念及我的关头,拼尽全力也要出得宫来。
他的身形顿住许久,悠悠一声叹之后,他又徐徐往前行去,我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直直站在原地要目送他,却是他那声轻叹过后,我听见他清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全身而退未必容易,阿雪,我记得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空等的。”
我见到他那一袭白衣,渐渐在我眼中成了一团摸不着的雾点,在极长久的时光之后,我每每在空闲的年月里回想起这样的时刻,总会以为,我是个命运多舛的祸害。
天色一点点地在变幻,时间在流逝,我呆呆立在这客栈门外,也不知杵立了多久,睡了一竿觉的小二下得楼来,惊了一惊问道,“可是昨儿夜里住店的姑娘?”
昨儿夜里。
我哑着嗓子,缓缓道,“是昨儿夜里了么?”
他摸头不知脑,朝我愣愣看了半晌,“姑娘这是……站了一夜?昨儿不是还有位公子的么?”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他竟是没半点察觉不成。
日头渐渐亮起来,升至斜斜的空中,散下万丈长光,我慢慢抬了手,遮住刺到我满面的光,猛咳了一阵,对着不甚熟悉的小二哥说不出半句话,他倒是乖觉,伶俐地将我左臂一搀,将我往楼上扶去。
我未叫他安排早饭,关了门,昏沉沉往床上一倒,连被子都未展开,耷下眼皮便入得梦去。
待大梦初醒,我却是不记得做了些什么梦,分明是极长极多的,只是头重脚轻得很,脑中一片浆糊,不知东南西北。
我坐起了身,怔怔在床边直坐了半晌,窗户未关,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大片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教人不能完全睁眼。
我的心砰砰急遽跳动着,慌不择路跑去门边大叫道,“小二!”
须臾那小二脚步咚咚跑上楼来,见是我,口喘粗气忙不迭唤道,“哎哟姑奶奶,可吓坏我了,是出了些什么事呢?”
“现下是什么时辰!”我揪住他袖子,嘴皮子哆嗦道,“快!与我备匹马来!我有急事!”
昨日陆景候留给他的银钱应也还够,他忙忙将我引下楼去,带我去了偏院,那处马厩里有三两匹枣红色大马,他见我急,忙过去替我牵了又将马缰放在我手里,“姑娘……”
他话还未毕,我鼓足劲一跃便翻上马背去,那马一惊,扬蹄便往内堂跑去。
我不知何时有了这样大的勇气,高声道,“去宫里是哪条路?”
那小二瞠目结舌,仰头望了我愣愣道,“右右右、往右边走便是!”
这马已是不停蹄,长嘶一声,便扎进了这客栈的内堂,好在马儿性急,却并不怕生,冲出这厅堂上了大路,也是随我牵扯,一路往右疾驰。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不知到了午时没到,我见这里边的小贩吆喝声懒懒散散,天上的日头也不及午时那般炽热,心中怕着已到午时,愈发不要命一般,扎起头便指着马儿往前冲。
那小二指的路不假,宫墙与宫门渐渐显在我眼前,我虽是未用早点,腹内空空,却也不觉得饿。
我一骨碌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意拴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树身上,撒腿急急便往宫门处跑。
宫门处站着一位手握长枪的兵士,一脸漠然地拦下了我,问道,“进宫么?”
我堪堪停住,从前进宫都是着了官袍抑或用着腰牌,如今许久未正当走这宫门,一时竟想不出主意让他行个方便。
我急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那兵士忙道,“我问你是不是要进宫,你不必慌张。”
我见他面色稍缓,意识到或许有些转机,忙忙将眼窝处胡乱擦了一把,咽下胸中的一团乱窜的气息,快快道,“是了,我进宫去寻人。”
“寻谁?”
他这话不按常理而来,我心知有异,竟似在对暗语一般,忙道,“陆公子。”
他长枪一甩,我心中一时惊惧非常,忙往后避去,却听他口中叫道,“王常侍今日交待过,若是遇见有女子进宫寻人,额心有一红点,便要速速放行,想必便是姑娘了。”
我忙喜道,“正是正是,”因想到不知现下是何时辰,又问道,“不知侍卫哥哥可知现下是什么时候?过了午时没过?”
他与我抱拳道,“午时便有人过来与我换班,现下那人未来,午时应还未到。”
我一时大喜,又多朝他莞尔一阵阵地笑,他双耳赤红一片,忙忙侧身一旋,让路让我进宫去。
我道了声多谢,疾步便往前赶去。
既是那侍卫说了,王喜料到我会来,便是女帝与他已经知道我还未亡的消息,淮宁臣昨日已是被陆景候打伤,莫非他传给女帝的消息便这样快?
我自顾自想着,没有去看路,却是前面一个黑影突现,我脚步未停,人撞得不轻。
那人冷冷道,“很是急?”
我连头也未抬,便知这人是谁,当心便在心中有了计较,不欲理会他,将头往下一垂,迈步又要往前走。
他长臂在我面前一拦,“我本是在此等你,你快到了这御书房,连看我一眼都懒得?”
我心中甚不是滋味,僵着身子道,“我赶时间,淮大人请放行。”
“要是我说不呢。”
“淮大人,此处是皇宫内苑,怎可能由得你说了算,”我吃不准他是何用意,只得硬着头皮道,“况我今日进宫,是奉命而来,你若……”
他呵呵冷笑了几声,“奉命?我怎的不知?”
我哑口,不得法只能强压下心中一团邪火,抬眼朝他睨道,“淮大人不好好在府里养伤,候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陛下命我再次候着,”他道,“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挨着你一张冷脸,伤了一次不止,又腆着脸来找你?”
他说话是越来越刻薄,我一张脸被他说得挂不住,当下有些面色不自然道,“我来找陆景候,他是不是在御书房?”
“自然不是,”他不知所谓,竟是仰面轻声笑了一笑,“你从前次次都是来的御书房,却不知,其他地方,远比御书房要好得多。”
他话中意有所指,我不是没有听出来,却只是如陌路一般,继而问道,“那劳烦淮大人告知一番,陆景候到底在何处?”
他面色比方才还要冷,双眸直直盯着我,沉默得让我在胸腔内因诡异惧怕的一颗横冲直撞的心都要破空而出,他终是缓缓启唇,像是用尽毕生力气,艰难朝我吐出一句话,“陛下在东边校场点兵,带了他。”
我心中蓦地陡舒了一口气,连道谢都来不及,抿唇便要往东边奔去。
他却是身形一转,话音变了个调子,“苏苏。”
我莫名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也没有走到我前边让我正视他,只是在我身后见不着的地方,用了自遇见他以来最是温柔的声音与我道,“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终究还是不愿与我在一起么?”
天际尽头有一群候鸟飞过,我知晓,那是南燕北飞,春日将至了。
我转面轻轻回眸,将我此生最释然的笑意与了他,莞尔道,“行舒,你知道我的。”
他竟是笑了出来,“是了,苏苏,一直都是我错行到这步,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你。”
头顶的苍穹之上,有飞鸟不住地盘旋,我听见早春第一朵花绽于枝头盈然开放的声响,心中也是坦荡荡一片,“你我相识许久,望在经年之后,再见之时,我还能再唤你一声,行舒。”
他在我身后动了脚步,却是越行越远,我听见他一腔笑意,像是在清水中化开了一笔浓墨,氲染了这一派春色,“苏苏,我经历到如今,也终是看开了,你本该属于比我更好的,今日与你一别,”他行出极远,到最后的声音已是悠悠,听不得太清晰,我却依然能闻得他最后道,“你与他,都要保重。”
我没有转身,笑着朝天际唤了道,“行舒,你也该有个比我更好的人常伴君侧为君欢颜,行舒,保重。”
这窈窈春意之中,我知道,我与陆景候真正的春日,在共度了无数个寒冬之后,也终究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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