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璃将我带到正殿的门外,行礼退下了。
我在殿门之外打量了半晌,见夏力养疾的殿宽敞明亮,与那日我去宗人府瞧陆景候的住处判若两地,我心下略微一思忖,抿唇笑着走近了他。
他坐在床上擦拭着一枚短剑,我凝神看了半晌,额心不禁有些跳,那剑似乎是他之前赠了我,我又将之交给陆景候防身了的,莫不是他后来又夺了回来。
我怕夏力早已是不认得我了,不敢有所动作,只得屏息慢慢走近他床榻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剑看了许久。
他转面朝我看来,眉头一松,竟是牵出许多的笑意来,开怀道,“苏苏,你来啦?”
我愣怔了片刻,几欲拔腿就要转身出门去,却是堪堪在收回视线之时觉出有些异样,索性大着胆子轻声问了他道,“夏将军?”
他没有理会我,我往旁边挪了几步,又唤道,“夏将军?”
他神色未有改变,还是笑着,朝着我方才的方向扬唇道,“苏苏,你看,我又与你打了一柄短剑,从前的那个你丢了便是,没关系,我再与你一次,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心下微微叹了气,顺着他晶亮的视线看去,那正是殿门的方向,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与快要西下的日影投射着飞檐廊柱的影子在地,却是半分人影也无。
他满怀期待犹如孩童,朝殿门那处招了手道,“苏苏,你过来呀。”
我见着他等了一会,竟是自己伸了右手,拿着那柄剑递出去,好似前方当真有一个人站着一般,我似乎都能听见头顶上嘶嘶冒着凉气出来,又见夏力抿嘴,弯着眉眼笑道,“你自己看,是不是与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殿内余了他的话音,便没有了其他声响,我见他静静笑着,手还没有收回来,剑也好端端地搁置在他掌心,铜剑的光泽朴实,暗地里也流转出许多丝丝缕缕的暗纹来,心中一动就要去拿过来,好教夏力不至于太失望。
他却是自己又伸出左手,朝自己右掌心探去,拣起那柄剑霍地往殿内的空地处砸去,我被唬得脚心一软,往他面色看去时,他似勃然大怒,怒过之后又显出许多的可怜意味,低低道,“苏苏,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他身边都被视如空气一般,半句话都插不上,又听见他自顾自道,“你知道的,我并非有意骗你,这短剑不是从前那一柄,我掉包过……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要再生我气了罢……”
似挽留似认错的话语倒并未教我有多起意,只是他方才说了掉包,是在我将剑给了陆景候之后不成。
“这剑上被我涂了一种香料……”他双眉拧在一起,似乎迟疑着到底该不该说,“是淮宁臣那日暗地来找我,道只要能将这两柄剑对调,陆景候即便是进得宫里去谋逆,吸了这剑身上的香后也会武功尽失经脉全封……”
他后头的话我再听不清了,只有耳内巨大的心跳声与喘息声,突突齐响过数十遍之后,殿门急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见音先闻,“苏苏你回来了?”
我听见是姐姐的声音,身子发软面目僵硬着去看她,她被人搀着疾步如飞走近殿内来,朝我急声道,“离夏将军远些,每日的这个时辰夏将军都会发病,轻则怒骂,重则伤人……”她顿住话音,惊疑地诶了一声,“今日倒是还好,未有见血光。”
我再是撑不下去,双腿一软便摔坐在地上,这殿里都是用天然的大理石铺就,在这隆冬腊月里,不论殿外殿内,石头都是寒凉不已,我双手撑在地上却不觉得有多冰冷,全因这颗心,早是被冰凌一般的寒意冻个透彻,麻木得没有了一丝知觉。
姐姐惊呼了一声,身边扶着她的一名内侍着实机灵,撒了腿见往我这边跑来,作势要扶起我,却是半躺在床上的夏力,似被刺激到一般,突地鲤鱼打挺坐起来,赤脚下床便扑向殿内空地的正中央,嘴里不住地喊道,“不能抢我的剑!这是我给苏苏的!”
我咬牙看着那柄剑,似乎见到淮宁臣的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他朝我静静笑着,却无端多出许多嘲讽来,犹如在说陆景候原原本本都是我害了的,若不是我将剑送了他,他也不会在入宫时用那把短剑防身。
陆景候那日在雪中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晰,瞬时如大堤被蚁穴击溃,我心中怒气一涌而上,作势也要扑过去抢过来,白术惊叫一声,“苏苏!”
她的声音将我扯回了现实,我怔怔被那名内侍牢牢按在原地,白术绕过又哭又笑的痴痴呓语的夏力,叹气朝我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是如痴人一般了的,你如何还去计较他的话?他每日都说这些,我都听得腻了,他也只记得这么几句,你往后日日都要听,忍住一时,往后便好了。”
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姐姐又是叹了气,将我的面颊抚了抚,“你也消停一会,眼睛都气肿了,现在不是咱们计较的时候……”她朝内侍看了一眼,内侍立时明白用意,低头躬身退了出去,姐姐凑近在我耳边轻声道,“我逐渐也知道,那淮宁臣似乎并不是如他面上那般好相与,苏苏,姐姐要对你说一句话,你要与我保证,你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心中只是又气又急,双眼被泪堵得酸胀不已,姐姐见此也是有些神伤,却还是与我正色道,“现下扳不倒的大树,不一定日后你还拿他没办法,姐姐没有单一地去指谁,只是你该记住这样的道理,做人要耐心,你等下去,总有一日,你会等到你想要的时机。”
她没有再说,住了口看着我,示意我回话,我深吸了几口气,摇摇头轻声道,“淮宁臣不知在我身上用尽了多少心机,我若是等,也等不着什么。砍树人的本事在长,树自己也在长,树越长越粗,到时任你本事再大,你也拿那棵大树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你总该知晓,”姐姐不喜欢我这般灰心丧气,抬起双手在我面上一按,让我做出个笑脸来,“大树难砍,并不意味着大树不能砍,姐姐从前也与你说过,人的法子有太多种,也没有谁定过不许你再寻帮手的规矩。”
我心念一动,又听得她道,“他有这样大的胆子,无非是有三代为官的底子在,况他表面功夫做得足,女帝也还以为他是个可以倚重的人,可是苏苏,你该磨练自己的心性去好好筹谋一番了,你如今是女官,接触女帝的机会可远比淮宁臣这个外臣大得多。”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忌讳夏力,声音更压低了些,教我附耳过去,“你且放心,女帝对陆景候没有杀心,你慢慢利用自己的职权,去搜集对淮家不理的证据,到时让女帝对其有戒心,今日这些事,包括夏力神志失常的罪名可以一并盖到淮宁臣的头上,你还怕你这口恶气不得出?”
屋外的日影完全沉了下去,一时夜幕敞开,我将姐姐的臂弯轻轻握住,小声道,“我还有一句话。”
“你问,”她见我终于肯说话,言语里都是轻松,“只要见到你好,我便开心,你是我们如今翻身唯一的希望,便是为着你的陆景候,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我点点头,声如蚊蚋道,“夏力可是真的疯了?”
“心智受过重创,一时失去本性了,”她低声道,“也不知什么大事,只是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或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也或许随时都能好起来,我今日还未与他把过脉,故而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我看着她与我眉眼一模一样的面容,终于是带了些笑意道,“多亏有姐姐,不然以我不长进的性子,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将我的手拍了拍,“与姐姐还说这样多的客气话,对了,”她沉吟半晌,从我官帽里捏住一两根发丝来,端详了片刻,“你的发色还是这般,我这几日与你姐夫寻个对策,快些让你好起来。”
我忙道,“你本就是临盆在即,心神不能费太多,待我的小侄儿出世后,你再弄我这头发也不迟,况且,我身子已是大好了,这头发在这里,不痛不痒的,于我也没有什么妨碍。”
殿外的夜色愈来愈沉了,我连声唤了方才的内侍进殿来,燃了灯烛,又将夏力安抚住了,白术凝神与他把了脉,少顷站起身来,叹道,“依旧还是老样子,脉象不稳得很。”
连她都这样说,宫中的那帮庸医想必也折腾不出更好的法子,我将她来时穿戴的大氅与她披在身上,“来日方长,都是命理的造化。”
她缓步走向殿外去,对着内侍交待了几句,差他去禀了女帝再来送她,我瞧着内侍缩着脖子一头扎进了夜色中,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阿留被接到了宫中……”
她慌忙捂住我的嘴,压低了声气道,“这事许是你还不知道,往后便别这样叫了,女帝似是极为宠疼他,私下里都已是赐了皇姓的。”
女帝寡居多年,从未有过子嗣,只是阿留这一年来,姓氏更了几回,这且不说,不知他过得可还舒心顺畅。
我叹了口气,看着天色道,“都是各人的造化罢了,说到这名字上头,”我转面朝白术一笑,“可有给我的小侄儿取了名字?”
“正是要等你有时间了与我想想的,”她拿温热的手在我面上捂住,“送我出宫的人就要来了,眼见又要落雪,你先进殿去暖着,姐姐明日又入宫来与你说话。”
“不急,我送送你,”我轻声说着,望了铁青色天穹之上又开始纷纷扬扬往下坠的雪,心神却宁静了不少,“姐姐,我从小到如今经历了许多的事,我时常想着,何时才可以变得勇敢一些,就如你一般有胆有识,也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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