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出声打断他。
“唐先生。”
那红衣的女子坐在南音宫高翘的屋檐上,支着一条腿,冬末初春,她大半的皮肤露在空气中,不知是感觉不到寒冷还是强忍受着。
今日的思夜想少了一些媚色,多了一些落拓。
细究下来,她的身上是多了种寂寞。
“又见面了,小思。”唐采薇叹了口气,彻底停下动作,“你也想试试能否与我一战不成?”
“奴家自认不敌唐先生。”思夜想幽幽的吐了口气,“事到如今,奴家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你问吧。”
“奴家错了吗?”
唐采薇皱眉,“这个问题为何问我?”
思夜想本来直视前方,此刻低下头来看唐采薇,“唐先生当初是如何入的魔教,又是如何能保持多年心态不变的?”
“我入魔教是逼不得已,至于心态……谁说我这么多年没有变过。”唐采薇双手叉腰,平淡的与她对视,“只不过每一次我想通之后,我都会发现,还是我最初的选择比较好。”
“最初的选择?”
“我的选择,是当一个厨子。”
“只是个厨子么?”思夜想嘴角微弯,“听起来真是可靠。”
然而对于她来说,看似触手可及的平稳生活,实则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可得。
思夜想眼睫一颤,闭上了眼睛。
“你要去找他了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奴家竟有一些害怕。”她睁开眼睛,又挂上那副媚眼如丝的笑容,“同样是被逼入魔,为何奴家就等不来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罢了,多年的固执蛮横,如今终于要付出代价了。”
唐采薇努了努嘴,“他多半不想杀你。”
“嘘。”思夜想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这无关杀与被杀,只关乎能不能被救赎,现在——我,想被救赎。”
“如果当初你不寻觅什么神功秘籍,不随叶青阳追求什么江湖地位……”
“不可能的!”思夜想朗声笑道,“我喜欢这样!我喜欢奴役人、伤害人、践踏人的感觉!我要高高在上!我要全天下的男人都跪伏在我脚下!即使没有一个人爱我——我,就是这么可悲的女人。”她将抵在唇上的手指送进了嘴里,轻轻啃咬,“池秋娘的话,真是一语成谶。”
唐采薇别过头去,“再见。”
“不见。”倩影幽幽而去,“不会再见了……”
来路一步一相思,日夜怯想狂如痴。
自古风月无可斥,只念君心……不可知。
白马在奔跑,马上的人紧闭双眼,只觉得耳畔的风如吼叫般呼啸而过,尘世的一切都在远去,直到有人怒斥一声——
“白术明!睁开眼睛!”
他浑身一震,宛如二十年来第一次睁眼,眼前一片火光,那是远处的人群高举的火把。他身前的人提剑纵马,转瞬已砍翻数名拦路的杀手。
空中银光一闪,白术明顺势望去,大惊失色,“江浸月!绊马索!”
江浸月猛地勒转马头,反手将他按倒在马背上,随后整个人飘身而起,白术明吃了一惊,“喂!”江浸月一剑斩断拦截的绊马索,白术明随疾驰的骏马向远处奔去,江浸月突然离去,他手足无措,挣扎几下才发现不对。
“你怎么点了我的穴道?江浸月!不是说我们一起杀出重围的吗?!”他努力回头望去,只见那一袭白衣越来越远,那人提剑的站姿一直没变,固若磐石。
“我不喜欢杀人。”江浸月撩了下凌乱的额发。
鬼面杀手将他团团包围,一名策马的血衣人迎面冲来,江浸月双脚不动,手上剑光如练,横扫而出,将那匹马的四肢齐齐截断,失去四蹄的马匹从他头顶上方翻了过去,江浸月矮身错腰,以毫厘之差躲过马匹,提身,撩腿,一脚将马上的人踹下,楚天剑一送一收,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落下。
“啪。”剑客清俊的半张脸溅上了赤淋淋的血。
“我是真的……不喜欢杀人。”
几名血衣人高声招呼同伴,刀刃接连不断的被送到他面前,江浸月左手握剑招架数下,一声清喝,剑技绝伦,在密集的包围中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啪。”更多的血溅到他脸上。
江浸月长剑横握,光亮的剑脊映着他的脸庞。这把平平无奇的剑只有在他手中才会发出这般清冷的剑光——剑映衬着主人的风骨,只要他心性坚定,剑,便所向披靡。
“准备!”一名血衣人举起一只手,“放!”
数张大网向他罩来,那网格上密布着许多刀片,江浸月向侧倾身,罗网笼罩的地方一片惊鸿掠影,白衣的身影眨眼间已突破网阵。
“江浸月!”那血衣人扬声喊道,“你能抵挡千军万马吗?”
“有何不可?”他舍身扑击,又一颗头颅落下,剑客旋身收剑,嘴角带笑,白袍衣摆如花绽放。“此等好戏已开场,又怎能平淡而终。”
“狂妄无知!上!”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呀——”
楚天剑在敌群中掀起一场滔天血浪,他有意为白术明殿后,那么追击白术明的所有人他都要留下来。天色渐晚,腕上的玉茧发出飘忽的荧光,他心中热血沸腾。
后路已断。
那么只好——一往无前!
马上的白术明一直一直往后看着。
“这才是豪侠罢……”
他随着白马一路闯入人群,上官茉莉抢先将他从马背上解救下来,白公子冲出数丈后停了下来,扬蹄发出一阵嘶鸣。
“众派弟子被困南音宫……”穴道解开的白术明挡开上官茉莉的手,“出击……”他话还没说完,错身而过的人群已纷纷奔向战场。
“操……真他妈积极……”他一把拔出腰间的长剑,“除魔卫道!”
“除魔卫道!重振武林!”
不同门派的人穿着各异服饰混杂在一起,各派绝学层出不穷,使刀的使枪的使毒的时不时相互碰撞,眼看场面逐渐混乱,白术明赶紧追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把众人分开。
“一群笨蛋。”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白术明心中一热,猛地回头,“家主!”
提着青剑“渡光”的男子与握着龙首剑“水龙吟”的男人并肩驱马,那是二十年前曾叱诧风云的两位剑客,白家白开玉,江家江临渊。
在他们身后,由于剑招风格迥异而多年摩擦不断的白、江两家弟子紧随着两位家主向前走来,铺天盖地的白衣与剑光恍惚了视线。白术明激动不已,“家主!我……”
白开玉朝他微微一笑,“前辈来了,小辈退后。”他转向江临渊,“江兄,你来还是我来?”
江临渊手握“水龙吟”,眼睛紧盯着敌群中的江浸月,“你来吧。”
“好。”白开玉驱马上前,鼓足真气大喊一声,“八荒弟子,听我号令!”
一声出口,数十张脸庞转了过来。
“白开玉!”
“天呐,白家主和江家主!”
“十年宿怨就这么解了吗?”
白开玉拔出“渡光”剑,扬声喝道,“猛虎枪!”
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喝,将军府门人将长枪枪头对准前方,冲撞出一片扇形区域。
“苍龙出水!”
江家弟子奔涌上前,枪阵之后穿出长贯的剑光。
“雪漫千山!”
几名白家剑客越出枪阵,长剑划出一道道弧形的残影。
“鹰击长空!”
洛神谷刀客从侧面迎了上去。
“穿云箭!”
退居后方的将军府门人背上长枪取下长弓,凌空射出几箭,强劲的长箭将数名敌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术明已经看呆了,白开玉轻笑一声,“傻小子,这算什么大场面,唐门、丐帮、少林、太和山、万劫花海的人都没到齐呢。”他扯动缰绳,制住胯下骏马的躁动,“不过这样残破的局面,倒更适合结局。这个武林啊……”他仰头望天,淡淡一笑,“已经落寞了吗?”
江临渊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走了。”
“是,该走了。”白开玉轻夹马肚,驱马上前,“白术明。”
白术明一震,“在!”
“回东洲后给我学骑马去!丢人现眼!”
白术明咧嘴笑了起来,提着剑追在马后面跑,“是!”
清剿完周围最后一名敌人,江浸月长身玉立,执剑震腕,剑上的血珠甩脱出去,看着迎面而来的援军,他笑意愈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贯休的诗此刻念来,肺腑中竟是一派激情翻涌,他破声喊道,
“这是侠的武林,侠的天下!
宵小之辈,也配敌我八荒?!”
呼——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似乎冲破了时空的界线,正在埋头整理资料的重开宴抬起头来。
“真是有干劲……”他喃喃自语,苗人皇妃疑惑道,“啊?”
“没什么,要抓紧了。”他重新低下头去,五指张开按在铺满草稿的桌面上,“这是院落的样子?”
回来复命的洛子弧点了点头。
“方位如何?”
洛子弧伸手指点几下,“这是东方。”
“东方?又是坐西朝东……西南方可有门窗?”
“什么?我没留意……”
“有一扇窗。”成坤抢答道,“一扇很大的窗户,应该是为了能穿堂看到池塘的景象。”他认真道,“贫僧这次不会犯错了。”
“又是‘里鬼门’。”重开宴诡谲一笑,“原来如此,这里仍在南音宫。”
洛子弧一惊,“什么?”
“虽然格局错乱,房间布置不同,但我敢肯定这里仍是南音宫,坤位的鬼门线横穿整个建筑,这是关键。”他敲了敲桌面,“给我把这条线上的东西清了。”
成坤道,“这条线上至少有四面墙。”
重开宴反手一掷,一枚铜钱钉入墙壁,悄无声息,“这里的墙壁都是青竹铺上一层薄泥,你们用手拆也好,放火烧也罢,两个时辰后我要这四面墙全部消失。”他手里摇着折扇,那是从龙又手里抢过来的,“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还有人来送饭了,尽快在六个时辰之内出去。龙又,让邗渊去砸墙。”
龙又“啊?”了一声,“砸墙?”
“他去砸墙一个顶三个,去砸墙。”
龙又哭笑不得,“哦。”
重开宴把折扇丢回他身上,“去吧,不过……”他有些犹豫,“遇到危险就撤回来,你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人群里一个年轻人小声问道,“青衣侯先生,外面的前辈们会来救我们吗?”
“不要把希望寄予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我。”重开宴平和的回答,“你终有一天会发现,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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