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花楼内,厅内众人齐齐看着那穿着黑衣的年轻公子,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愕。
“万,万千世界?”白术明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由阵法、机关、以及规模庞大的建筑物组成的地方,大小院落互相套叠,每间屋子都有不止一处密道,通道蜿蜒,没有尽头,也找不到源头。形成阵法的可能是雾气、花香、甚至是一棵树、一颗草。”重开宴面无表情,“阵法起到的作用是将所有人的活动区域扩大,将所有人的相遇几率缩小。途径的景物好像陌生又好像见过,面前有条岔路,向左拐会遇到一个人,向右拐遇到的也许还是同一个人。
“三年前被关入万千世界的人约有一百二十余,幸存到最后的不过六分之一,一百多人源自不同门派,不同出身,不同师承,不同资历,不同际遇,被掳来之前身处的地方也各不相同,但是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他转头瞥了眼楚骊歌,冷笑一声,“都是天纵奇才。”
楚骊歌翻了个白眼,“老子砍人如切菜的时候你小子可能还不会武功。”
“什么人会创造这种地方?”白术明不解,“他们抓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成伦大师似乎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不断的低呼佛号,连连摇头,“造孽,造孽。”
“我不知道万千世界的主人是为了什么。”重开宴沉吟片刻,负手踱步。“直到万千世界被破,都没有人见过那位‘主人’的真面目。”
白术明道,“既然无人指使,你们怎么死伤甚多?”
重开宴踱到他面前,闻言微笑,“唯机关、阵法、人心而已。”
白术明心中忐忑,“你们既然无法出去,那食物问题如何解决的?”
“有人提供食物。”
“谁?”
“‘诗毒情绝’施语嫣。”
众人面面相觑,白术明不解道,“可施姑娘并非黑道恶徒……”“我没说她是坏人。”重开宴道,“她只是送食物的人。”
“那她必定知道出入之口。”
重开宴点了点头,“施姑娘能自由出入万千世界,实际上,这万千世界就是她打造的。”
“什么?!”有人失声叫道,重开宴略微扫了一眼,“施姑娘的绝学不只有诗、毒、情,她还是个阵法高手。她费尽心血打造万千世界,又不知如何将我们带入阵法,每日提供的食物并不充裕,仅够活命而已,长此以往每个人都会变得虚弱无力,我们深知这一点,曾试图合力诱捕她逼问解阵之法,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在厅堂中央停住脚步,“每天会有固定的时间投放食物,施姑娘进来之前会隔空传音让每个人进入一间卧房,一人一间,不多不少一百二十四间,进门之后门窗自动上锁,若有人不愿进门,这一日便没有食物。”他冷冷一笑,“曾有人鼓动众人一起以死抗争,第二天他的尸体就漂在了水池里。”
姑苏心里一寒,复看楚骊歌,他脸上不再有轻浮之色,罕见的呼吸沉重表情严肃。
“食物经由门下的小窗送入,若有人强留施姑娘,她就会拔刀自尽。”屋里一片死寂,重开宴继续道,“有一次,一名会缩骨功的侠士从小窗里伸出手来抓住了施姑娘,施姑娘毫不犹豫的一刀抹喉,幸好那人及时撒手,施姑娘才没整刀刺下去。”他换了口气,双手抱臂,“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对她出手,门窗都由寒铁浇铸,一旦反锁,人力不可破解,施姑娘若是死在外面,所有人都得跟着饿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尾音近乎飘渺,“她是所有人的希望,但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求之不得,弃之不舍,如爱如恨,似梦似幻,这就是施语嫣。而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听从她那位‘主人’安排。”
人群中有人面白如纸,那是当年一同被关之人,有人低声叹息,那是幸存者的亲朋师长。
“施姑娘一天只停留一个时辰,除了这一个时辰,其他时间我们都能自由活动。”重开宴嘴角一勾,“食物不够,那自然有人会想,如果人少一点不就好了,于是,游戏开始了。”
白术明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他的兄弟为何会变成如今脾气古怪的样子。
机关百变的院落、插翅难逃的铁房、迷惘未知的道路、陌生的同伴、紧缺的食物、猜忌的人心。他心脏狂跳,不仅如此,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了三年!
“仅过了三个月,剩下的人便不足五十。”重开宴平静的声音此刻听来阴森可怕,“也许那位‘主人’感觉死伤过快,便将食物放得宽裕了些,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们如同被关入了一个牢笼,牢中无所事事,实在是练功的好地方,所以如果诸位察觉到你们的师兄师弟师徒师孙功力突飞猛进,那不是什么奇事。以上这些,都是江大公子说的。”
众人正沉浸在震惊中,闻言如当头一棒,被打得头晕眼花四向不分。
白术明皱了皱眉,江浸月在万千世界的人中他自然知道,“那你呢?”
重开宴缓缓合眼,不知是当没听见那句话,还是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说。
狄花秋忽然问道,“你为何避开思夜想与青衣侯的事不提?”他紧盯着重开宴,眸光灼灼,如有实质的目光似是要射穿他的眼帘,“你与上代青衣侯是怎样进入万千世界的?为何是你接受了传承?”
“上代青衣侯已经死了。”重开宴倏地睁眼与他对视,“虬龙隐玉功只能由青衣侯亲自相传,狄殿守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仅凭书简与功法,仍不能确定你是青衣侯。”狄花秋眯起了眼睛,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书简可以是抢过来的,功法亦是如此。“或者,谁能旁证?”
姑苏下意识的看向人群中和重开宴同样从万千世界出来的人,却看到他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愿与她目光接触。她敛目凝眉,这些人……
楚骊歌咬了咬下唇,扭头瞪着重开宴,想着只要他开口求助他就立马出声,但重开宴只是笔直的站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他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死鸭子嘴硬,报复之心忽起,他小声传音道,“求我,求我我就说。”
他却没想到,传音入耳,重开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垂在身侧双手缓缓握紧,楚骊歌一愣,随即不再犹豫,长刀一拔支在地上,“老子能作证!”他手臂抵着刀柄,倚刀而立,“别告诉老子你还要老子证明一下老子是老子。”
狄花秋冷哼一声,对他的印象再降几分,“你可亲耳听到青衣侯要传功给他?”
楚骊歌眼皮一翻,哼的比他更大声,“我是没在现场,但我亲眼见过那位青衣侯大人了,江大公子不仅听到了,他还看到了。”
“什么?”白术明一脸诧异。
“等江大公子来了你自己问他咯。”楚骊歌不满的哼哼唧唧,扭头看眼身旁的人,“喂,你不舒服?”
姑苏也看见了重开宴的脸色变化,手欲按上他肩头,想想又收了回来,只是低声询问,“公子?”
重开宴没有理会身边两人,犹自低声道,“如何进入的万千世界,我与在座的那几位一样,自己也不清楚。”他这次停顿了很久,“上代青衣侯,是在思夜想的追杀下,误入了万千世界。”
“误入?”
“是的,思夜想妄图夺取虬龙隐玉功。”他又顿了一下,“她施计下毒,青衣侯宅心仁厚,一个疏忽中了计谋,带伤逃亡时闯入了万千世界,正巧一头撞进了我的房间,重伤弥留之际,他传功于我。”
狄花秋的眼光似灌了铅一般,稳稳的定在重开宴脸上,“你觉得我会信吗?思夜想有这么容易重伤青衣侯?历代青衣侯身边……”他猛地一怔,千秋乐府风流云散,十三辙不知所踪,那位青衣侯受创之时,俨然是孤身一人。
重开宴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朝他点了点头,狄花秋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谅解。谅解?对他?他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对他这个咄咄逼人的人的……谅解?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作何言语。
“为何那些事是由江浸月告诉我的。”重开宴微微勾了下嘴角,继续方才的话题,“因为三年的万千世界经历,我有两年都在卧床,两年之后我才真正参与到此事中来。”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诡谲莫测,“我破了万千世界。”
三名殿守面面相觑,楚骊歌吁了一口气,两侧座中,有人叹息一声,“不错,三年之后,一百二十四人只剩二十四人,所有人都为青衣侯所救。”
沉寂了片刻,剩下几人附和道,“我等皆为青衣侯所救。”
姑苏眼帘低垂,这是一种怎样的氛围,这间屋子里汇聚的分明是幸存者与幸存者的亲朋,可她却感觉出一股莫名的凄凉。三年之间,一百名习武奇才悄然陨落,剩下二十四人性格大变,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勾心斗角,相互厮杀……她背后腾起一股凉气,重开宴,他是这一百二十四人中真正的胜利者,换句话说,他是这一百二十四人中最可怕的一个。
“万千世界究竟如何破解?”成伦大师问道,所有目光再度集中在重开宴身上,重开宴缓缓道,“我不懂阵法,但,我懂得一种计算方法。”
“计算方法?”
“一个阵法要将人从一条路引导到另一条路上,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这里有一个概率,知道了这个概率,就能推断出阵法的运作规律,反其道行之,也许就能破解阵法。”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不过人的性格、经历、年龄都是变数,注意力与专心程度不同,阵法的影响力也不同……”
一人呼的起身,带翻了座椅发出一声巨响,“你不会让那些活人一个个去试吧?!”他面上红晕,情绪激动,“说什么救人!我儿子人是回来了!但也已经疯了!整日昏昏沉沉,好容易清醒一会儿又大喊着妖怪妖怪,原来是你!”他作势要冲上来,楚骊歌一脚踢起骊珠刀,握刀横挡,“喂!干嘛?!”
“你害得我全家生不如死!”
“格老子的你儿子自己没本事想赖别人!”楚骊歌怒不可遏,“滚蛋!”
“是,我林家与你们不同。”那人冷冷道,“你们天纵奇才,天资卓绝,我儿子只是个普通的武人,你的意思是他疯了是他活该吗?!”
“老子没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人声哄闹,震得人头疼,姑苏看着这一切,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这算什么?拼尽全力活下来之后,还要受到这样的指责吗?
“都是救人,只因为没有救完整,就要遭到这么恶毒的猜忌么?”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冰冷的口气说过话,三位殿守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那争吵之人也是愣了一下。
楚骊歌哈哈一笑,大声附和,“说得好,那今后路遇不平,谁也不要拔刀相助了!省的哪个不要脸的怪到老子头上!”
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姑苏转向重开宴,他不像是会委曲求全的人。重开宴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太过复杂,她一眼看不到底。
“我承认,我也曾用过种种卑鄙的手段。”低沉的声音不知不觉将争吵议论声都盖了过去,“我也是个很普通的人,我想活着……”他再度取出书简,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到那卷书简上,“史书从不铭记活人。”
一众沉默。
“人的性格、经历、年龄都是变数,不同的人,阵法对他的影响力并不相同。”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所以,测试只能由同一个人进行——一个武艺高强力压群雄、永记初心不失不忘、永远不会迷茫、时刻充满自信、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做到坚定不移的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成伦双掌合十默念佛号,佛法无边,可就连他也无法肯定自己能够做到心无旁骛、百事无移。白术明喃喃自语,“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一百二十四人中,仅有一个。”重开宴忽然眉目舒展,露出笑意,“江浸月。”
江浸月?狄花秋心念流转,三年的变故与青衣侯的传承,这两件事都少不了江浸月,天下第一剑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如果重开宴所言不假,那他确实不该怀疑他。狄花秋眼色阴晴不定。他分明是个好人。
不,应该说,他是一个英雄。
丝毫没有身为英雄的自觉的重开宴长长吐出一口气,“三年之事我已简单解释完毕,此番召集各位前来是想……”他忽然身子一僵,一手捂嘴弯下腰去,姑苏吓了一跳将他扶住,“公子!”
楚骊歌一把捉住他的左手,一经探查,他脸色大变,“你……这不是新伤,你……”重开宴真气暴乱气血翻涌,这是血崩之象,回想起花城之战结束那天江浸月曾说过“他这话是一语双关”,楚骊歌脸色煞白,“你他妈受过这么重的伤!”他一把甩开重开宴的左手,“老子,老子怎么不知道!”
重开宴抬头看着他,楚骊歌定定的回看。
——我欠你三十二刀。
——现在我欠你三十一刀。
——抽空去查查刚才那些人吧,三十刀。
“你让我去查那些流寇,我帮你办事,你不应该多欠我一刀么?怎么反而减了?”楚骊歌低声喃喃,“嘿嘿,玩心机玩太多,你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其实你心里一直清楚,分明是老子欠你三十三刀……”他挡开面前那些人,一把扯住狄花秋的衣领,“那个精通医术的江阳辙不是据称在北辰殿吗?他在哪里?”
狄花秋这次没有再做为难,很快派人去找江阳辙。姑苏扶着重开宴不知所措,却听到重开宴低笑一声,“孺子可教。”他摊开手掌,苍白的手中盛着鲜红的血,手掌一倾,手心的血顺势淌落,腕上一枚珠玉散发着萤火般微弱的光芒,如他残破的生命一般,飘忽欲息。
姑苏只觉肩上一沉,依靠着她的人整个倒了下来,她与折身回来的楚骊歌慌忙接住,众人围上前来,许多个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而那个看似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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