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这天,他偶然看到她蹲伏在地上,急切的寻找着什么。
不多时,她欣喜的捻起了什么东西,直腰跪坐在青竹板铺就的地面上,满脸虔诚。
她在念咒。
他浑身一阵恶寒。
你在咒我?
她吃了一惊,手中的东西飘落在地,那是一缕发丝,他的发丝。
是。满脸的虔诚变为了满脸的恶毒。我咒你,一根不够,就十根,十根不够,就一百根!生生世世的诅咒你!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拢起了一头过腰的长发,掌风挥过,百万根青丝齐齐切断。
他将这一把断发递向了她。
给你。
【第三十一章 羽化自应无鬼录】
梅花山战事后,上官茉莉带领将军府人救出数车屯粮,足以支撑半个洛州度过寒冬;护国将军宇文夺叛向叶青阳,却在与重开宴交手后失去踪迹;叛将风满楼被江临渊打下山崖生死未卜;叶青阳不知所踪,而思夜想再也没有露过面。
等龙又带着洛州驻军赶到梅花山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一脸茫然的洛州知州蔡毕被白术明叫到一边,半天后,千里迢迢赶来的大队人马沦为运输队伍,负责将粮食运回洛州。
召开集会的小院里支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各路伤员被送到这里接受治疗,至于敌俘……睡大街上吧。谁也没想到这里会爆发如此激烈的大战,各种资源极度匮乏,唐初和其余大夫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两头奔波的龙又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心有不甘,于是无双公子大手一挥,协助白术明购进大批药物与生活用品,倒也短暂的支撑起战后局面。
而朝廷那边……
一切平息后,李钰下达一纸文书,将梅花山一战最大的功劳归于洛州知州蔡毕,称蔡毕戴罪立功,不做惩罚,蔡毕在饥荒之时冒着杀头的风险打开官仓,又亲自带回大批粮食,深得洛州民心,但他事后呈上奏折称自己年事已高,不过几日便告老还乡;镇南公韩黎接任护国将军一职后被召回帝都,徐宁正式更名为余行之,跟随韩黎加入韩家军;无双公子龙又被赐黄金万两,锦帛百匹,随后无双山庄传来消息要他回北漠,众人连同他告别的时间都没有,龙又和邗渊已连夜上了路。
对于功劳归属一事,蔡毕所犯的是重罪,能够功过相抵已经是幸运,而李钰又将参战的所有人都赏了一遍,所以荣城众人虽有不满,但也没有提出异议。
“果然最大的利益都是给有头有脸的人。”战后的整理井然有序的进行,白术明忙活了好几天终于闲了下来,小院中的人陆续离去,齐心协力共同抗敌的事情仿佛还发生在昨天,看着日益空落的院落,白术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热闹的汇聚之后,便是空虚的别离。
这种空虚的感觉他在花城与北辰殿之事后也体会过,如今的体验更加清晰——明明是亲身经历的事,他却产生了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这一切仿佛在某个人的笔下早已有了结局,饶是故事里的人如何挣扎,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梅花山一战死了不少人,无双山庄主动担起发放抚恤金的责任,他白术明理应坐享盛名就好,可不知为何,他对这种大规模的混战有了倦意。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江湖吗?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名利吗?
李钰的圣旨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发布了针对唐初与重开宴的通缉:其罪名一是杀伤朝廷重臣,二是……欺君。
要白术明把唐初交出去是不现实的,不说唐初救了他们多少人,知情的几个人都明白让唐初获罪是叶青阳的计谋之一,而唐初将计就计也是为了能从皇宫抽身去做其他事。
但小院中很多人都不清楚宫廷之变,人多嘴杂总是不安全,唐初只好脱下白大褂,换了身侠客装束扮作江湖人,好在出了皇宫就没有什么人认识他,只是不知道病怏怏的小皇帝现在怎么样了。
至于重开宴骗了李钰什么,恐怕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啊。”伏在桌上的人突然抬起头来,“我说过要给他看书简的。”
床上的江浸月优雅的吃着苹果,“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因为唐初在找我。”那人继续趴回去,“他要打断我的腿,你爹不让人打扰你休息,所以他不会进你房间。”
“他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
“他说浪费在我身上的药材价钱比治这里所有人的还多,他决定打断我的腿让我没法到处乱跑浪费名贵药材。”
江浸月托着苹果沉吟片刻,“他给你吃了什么?”
“……”把头埋在臂弯间的人抬手递过去一张药方。江浸月起身接过看了眼,“公丁香,砂仁,没药,白芨……百年人参……铁皮石斛……”
埋头的人闷闷道,“多少钱?”
江浸月笑看着他,“百年人参这个我知道,也就是白银千两能买到的,至于铁皮石斛……一斤至少这个数……”他竖起两根手指。
某人抬头看了眼,“二百两?”
“黄金。他给你用了二两,看来是想把你补成神仙。这只是药方,我想后续应该还有其他药水药丸药汤。”江浸月笑得如沐春风,“粗略算来,只有无双山庄才能付得起你的药费。”
某人的脸黑了。
“堂堂青衣侯,名满江湖的风云人物,为什么标志武器是铜钱而不是白银呢?”江浸月懒洋洋的靠回床头,“啊,因为他可是穷到连衣服都要挖祖坟找的人。”
“他们,不是,我祖宗!”重开宴撑桌站起来,冷着脸朝江浸月走过去,“几个月下来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变好了?”
江浸月满脸微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重开宴一手撑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什么?”
“唐初进不来,但是我爹……可能会来看我……”
“吱呀。”
门开了。
江临渊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重少侠,你要对犬子做什么?”
重开宴干咳一声坐了回去,江浸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
屋内的气氛沉闷下来,江临渊关上门后径直走向江浸月,他自有威严,站在床边便如一座巍峨雪岭,“你既然向我求援,是想好要跟我回去了吗?”
江浸月抿唇不语。
“别人称你一句‘天下第一剑’就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功夫没练到家就在外面瞎晃荡,跟我回家!”
江浸月抬头看了江临渊一眼,“爹,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弟弟是什么资质你也清楚。浸月,爹的用意不说你也知道,几十年后这江家家业是要由你继承的。”江临渊冷冷的看着他,“你不能让爹把江家传给一个死人。”
江浸月脸色煞白,“我……”
“以前在外面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爹也是年轻过的人,可这次你牵扯进的事太大了,武林和朝廷是决不能进犯的楚河两岸。”江临渊眼神冰寒,“终日与朝廷命犯掺和在一起,你觉得很刺激很有意思是不是?江家的大公子这副样子,你让其余弟子如何看你,如何看爹?!”
“我知道了。”江浸月低下头去,“爹你先出去,我要和开宴说几句话。”
江临渊定定的看着自家儿子,“你弟弟我送回北辰殿了,他要和他娘过,我准了;你要我来帮忙,我也帮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江家给了你多少,你回报了多少。”
江浸月攥紧了床单,“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江临渊还想再说,“浸月……”
“爹,拜托你。”江浸月深吸一口气,“我已经过了弱冠,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江临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他转身推门出去,咯哒一声关上了门。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重开宴一眼。
“哇。”端着杯茶装作雕塑的人淡淡惊叹,“原来我是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人。”
江浸月浑身僵硬了许久,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别学楚骊歌和龙又说话。”他舒了口气,“感觉怎么样?”
“嗯?”
“我爹。”
“哈。”重开宴淡淡的喝了口茶,“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典型的‘天下第一剑’他爹。”
江浸月叹息一声,“我以前很怕他。”
“他老是打你?”
“他总是对我失望。”江浸月在床上团身抱膝,“我只要做不到他要求的事,他就会很失望。”
“可怜的名门子弟。”重开宴又喝了口茶,“有这样的爹,我应该很羡慕才对。为什么我不羡慕?”
“因为他不是你想要的爹的类型?”江浸月皱眉看着他,“慢点喝。”
“爹的类型?爹还有很多类型?”重开宴嘴角微勾,“我曾经希望有个会对我失望的爹。”
江浸月启唇欲言,牙齿轻轻划过下唇:想要个人会对自己失望,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有过期待么?“阿宴,有些人没有表达出对你失望,也许不是因为他不在意你,而是他可以容忍你。”他道,“会期待你的人很多,可以容忍你的人很少。”
“你会是个很好的父亲。”重开宴朝他笑了下,喝下第三杯茶,动作忽然一顿。
“怎么了?”
“嗯……”重开宴的手指轻轻击打在白瓷杯壁上,不动声色的将一口茶吐回杯子里,“所以,决定好了吗江大公子。是选择回去继承家业,还是继续随朝廷重犯胡作非为?”
江浸月眨了眨眼睛,“我的剑在哪里?”
重开宴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物扔了过去。江浸月抄手接住,微微一笑,“看来你是知道我的选择了。”
重开宴慢慢搁下茶杯,眼中起了一层深沉的情愫,“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我害死,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点恨我?”
“不会。”江浸月翻身下床,动作利落好似从未受过伤一般。他以一贯的笑容对上那人复杂的眼神,“我知道在我死之前,你会拼尽全力来救我。”
重开宴眼光一凛,嘴角有了笑意,“走!”
咯哒一声,两扇窗户同时打开,一黑一白两抹身影跃入草丛,稍微一顿,以相同的速度远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人推门而入,一只手轻轻捏起桌上的茶杯,杯中的液体早已凉透,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那人倒转茶杯将里面的液体洒在地上,那满满一杯茶乃是满满一杯血。江临渊将茶杯反扣在桌面上,过了良久,叹了口气。
两人离开小院一路疾奔,直到到了荣城郊外才停下来。
江浸月突然道,“你带钱了吗?”
重开宴摊开手掌亮出一枚铜钱,“你觉得呢?”
江浸月笑道,“你现在算不算是负债潜逃?”
重开宴哼了一声,“他无双山庄要显摆阔绰,怎么能算我欠他钱?”
江浸月笑着摇头,“你啊……我们现在去哪里?还有,你就把姑苏和唐初撇给白术明了?”
“明明是有人请我去做客,别把我讲得跟去逃亡一样。”重开宴侧头看向远远走来的那几人,江浸月顺势望去。
为首的年轻人笑容满面,在萧瑟的寒风中如拥了满怀的春意,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唐初与姑苏。
“久仰大名,青衣侯重开宴。”那年轻人抬起宽大的袖子,双手交叠向他一拜,“盛世千秋。”
“山河永寂……我也终于见到阁下本尊了。”重开宴淡淡一笑,抬手回礼,“南音宫宫主,唐欣桦。”
江浸月微笑,“所以,接下来要去南音宫?”
“接下来要去弄明白,叶青阳他到底想要什么。”唐初冷静的说,“所以我们兵分两路,你们从武林方面着手,我要回一趟帝都。”他平直的语调中隐含杀气,“我会把帝都的所有‘蛆虫’揪出来。”
江浸月道,“你正在被通缉,找个人与你同去吧。”
“人我已经选好。”唐初朝远处的古道上一望,那里停着一匹红妆的马与一匹黑色的马,马的主人一袭红衣抱臂而立,正是上官茉莉。
唐初淡淡一笑,“我不像某些人,我很珍惜自己的命,杀人的事适合交给杀手去做,我是医生,我只负责救人。”
重开宴忽然道,“你要知道,即使你现在救下这飘摇的河山,十几二十年后‘他’仍会……”
唐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朝他摇了摇头,“故事不到尾声,谁也不知道结局,阿宴。”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重开宴的肩膀,“如果能够改变,就去改变,如果不能改变,就记录下来。别忘了你拿起那支笔的初衷。”他说得很轻,重开宴却听得很清晰,“那不是一支杀人的笔。”
重开宴眼神微动,唐初的手即将离开他的肩膀,“唐初。”他叫住了他,“我欠你的……对不起。”
唐初一怔,随后微笑,“我从没有想过你这个可怕的家伙有一天会对我说对不起。”重开宴有些尴尬的别过头去。末了,唐初道,“此去南郊南音宫,几位可能会遇到更离奇古怪的事,叶青阳的疯狂已经到达了极点,我有预感,下一次见面也许就是决战。”
重开宴收敛心神,露出冷笑,“三年前我便能从万千世界中出来,纵然再来一次也无法改变什么。”
唐初点了点头,顿了顿,他塞了一张纸给重开宴,“保重。”
他再无更多言语,潇洒的转身离去,这一去的背影与无数人的身影重重交叠——怀拥尸骨的苗人皇妃,策马离去的红衣侠女,从此绝迹江湖的楚骊歌,在夜幕下发出野兽般哭嚎的徐宁,甚至是已经死去的齐莲容……
这些影子在重开宴眼前来回交错——原来这一趟江湖路,他已经走出了这么远。
最初来到这里时他的样子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那些疯狂的悲恸的岁月渐渐远去,不知不觉,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东西已经改变。
——帝王之墓,繁花之城,从南至北,跋涉千里,真的只是为了追杀一个人吗?
——我若说我是为了江湖大义,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白殿守,一点也不可笑。
无数人为了这样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出生入死——那些年轻的生命如火绽放,那些或骄傲或不屈或卑微的心在黑夜中熊熊燃烧,至死不渝。
他看着唐初上了黑马,上官茉莉远远的朝他点头,让他放心,随后,一黑一红两匹马相继远去。他微微抬高了头,露出微笑。
“走吧,唐宫主,我们得继续赶路。”黑色的衣袖一拂,姑苏与江浸月相视一笑,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后。
“为了江湖大义,天下太平。”
风动,花落。
白色的院落,白色的落雪。
艳红的帘幕,艳红的梅花。
这一处寂静的空间里,有女子幽幽叹息,“今年的梅花怎么谢得这么早……”
点点莹白翩然而下,两只麻雀在落雪的枝头吵闹不已,女子烦躁的挥了挥手。那两只麻雀原本衔着同一根梅枝,正因争夺未果而争吵不休,就在雪花飘落间,梅枝断裂,两只麻雀如两颗小石头坠向地面。
“呵……”那女子低叹一声,“梅花易数,有人要受断破之伤,小凶。”
这冷清的院落中空无一人,她倦倦的看了会儿落雪,抬手关上了窗。
原来南方也会下雪啊……
可是雪下得再大、再神奇,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外物或是凋亡或是新生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世界本就不热闹,除了那个人,这里的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女子端坐回梳妆台前,小心翼翼的打开一个锦盒,鹅黄色的绸缎上整齐横躺着几根纤细的东西,那是人的头发。
那些头发被她用最精致的丝带绑在一起。她单手支额看了会儿头发,又覆手合上了盒盖。
算了,窗外的梅花很漂亮,雪也很漂亮,她的心情很好,今天就放他一马。
坐了片刻,依稀记起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她打开了另一个妆盒。
哼着只有神台祭司才听得懂的歌曲,红岚玕为自己细细梳妆起来:并不是为了讨他开心,她只不过是长得漂亮,便希望自己一直漂亮下去罢了。
雪越来越大,屋内越来越冷。她生起炭火,暖了一壶清酒坐在门口。路上的积雪越来越深,他一会儿进来的时候会不会记得门把上被她下了一触即死的毒药,会不会注意到她在雪里放了几个暗器、在树干上插了几排机关。
他怎么还不回来……红岚玕抱着温热的酒瓶蜷坐在蒲团上,纤长的睫毛渐渐合上了。她没有注意到,先前坠下梅枝的两只麻雀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两只坠死的麻雀已被冻僵在雪地里,花枝上的梅瓣依旧红艳如故。那绝不是小凶的断破之兆。
那是绝命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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