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殿大火是继花城之战后又一惨烈战事,徐宁携刀笔出逃;北辰殿损失主要殿宇两座,屋舍二十余间;书库藏书焚毁十中之九,各类珍贵卷宗永久遗落;北辰山下一处村庄尽数焚毁,村民失踪九成,剩下的全部死亡。
数日后,北辰殿弟子在距离北辰殿的十里外的树林中找到了两具被剥下脸皮的尸体,一男一女,一长一少,经猜测,那应该是真正的遥迢辙与衣期辙。
当日青衫吹笛的男子正是叶青阳,他与一名易容高手假扮遥迢辙与衣期辙接近江浸月,想将江浸月以朱砂之毒控制住,但终究没有得逞。这个叫叶青阳的人似乎每一场混战都会到场,观战对于他来说也许是种乐趣。
那一战后,青衣侯重开宴、乜斜辙楚骊歌、池秋娘重伤,徐静死亡,言前辙双手受创无法再用剑,几经商议后,三位殿守决定废去他武功,任他决定来去,言前决计驻留书阁,负责日常打扫任务,再也不曾下山。
几日后,汇集在北辰殿的江湖人士各自得到青衣侯的一封密信后尽数归去,关于“笑语嫣然”徐莺莺丑闻的澄清消息也借机散播出去,有北辰殿协助,青衣侯的身份自然确凿无假,一时之间江湖上对于这位横空出世的青衣侯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他们应该给你立个牌子。”楚骊歌进来的时候,姑苏正一勺一勺的把碗汤药喂给重开宴,“正可谓天煞孤星,走哪儿哪儿出事,你在江湖上还没走出半年,死的人都快堆成山了。”
笃的一声,楚骊歌悚然住嘴,一枚铜钱正砸进他头顶发冠中,咔哒一声,发冠裂成了两半。
姑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些话很好笑么?”
“不好笑,不好笑。”楚骊歌连连摇头,找了根绳子把头发绑住,退到离床三丈远的地方。
重开宴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楚骊歌瞪了他一眼,“你身上那么多铜钱到底是放在了哪里?”
重开宴冷哼一声,“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复而看向姑苏,“这东西我要吃到什么时候?还有,我到底要在床上躺到什么时候?”
“直到你完全好起来。”书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江浸月走了进来。
重开宴蹙起眉,“不可能。”他掀开被子就想下床,江浸月啪的一指点中他肩头,重开宴倒回床上,冲他怒目而视。
“你要是不配合,我就每隔五个时辰来点你一次。”江浸月微笑着双手抱臂,“莫要忘了,论真功力,我可在你之上。”
重开宴咬牙切齿,姑苏似乎已经习惯,十分配合的送上汤药堵住他的嘴。
江浸月略微一顿,将楚骊歌拉出房间,“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楚骊歌耸了耸肩,“刀没了,我还能作何打算。”
“江阳辙怎么说?”
“伤到经脉,根基受损。”他尴尬的揉了揉后脑勺,“三月之内不能跟人动手,功力退步了五成,多半是废了。”
江浸月叹了口气,楚骊歌“嘿”了一声,“别这样嘛兄弟,这也是好事,老子跟你们跑东跑西的也累了,这次回洛神谷,大概就不会再出来了吧。”他拍了拍江浸月的肩膀,“等哪天你们到洛神谷来……啊呸,你自己一个人来,我可不想再见到那个天煞孤星。”他握着江浸月的肩膀晃了晃,“我请你喝‘白玉’啊。”
江浸月笑得有些勉强,他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楚骊歌,“他一直都留着。”
“这啥?这……”楚骊歌接过那个羊脂白玉瓶,手指微颤,仿佛是接过了千斤之物,“他……”他愤愤的咬了咬牙,“可恶,老子还欠他三十刀。”
“三十刀还来再走不迟。”屋里传来重开宴的声音,江浸月眉头一挑竖起两根手指,“稍等,我去把他的哑穴也点上。”
“可别介了。”楚骊歌翻了个白眼,“别说我了,你怎么不去看看你家那弟弟?”
江浸月笑意温和,“他在陪他娘,我去不合适。”
“不合适?”楚骊歌道,“哎对了,你先前不是回了趟江家么,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江浸月出奇的沉默了下去,楚骊歌呆了一下,“家,家里出事了?”
江浸月微微一笑,“不会。只是我对家父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江家。”
楚骊歌跳了起来,“啥?你真的要跟那瞎子私奔?!”
“楚骊歌!”房间里又传来一声喊声,楚骊歌缩起肩膀蹲到地上,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浸月仍是微笑,“在万千世界中,我本想还了这份人情就离去,可事到如今人情越欠越多,我做多少,他比我做的更多,怎么也还不完。”他抬头看向院落上空的广阔蓝天,如今夜已尽,雨已停,江湖很远,一切都很美好。“你不觉得很神奇么?”
“什么?”
“开宴是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江浸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眉眼带笑,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是我总觉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会有很多人为他哭。”
楚骊歌一愣,低声喃喃道,“别说这种恐怖的话好不好……去他的,这瞎子要是有一天死了,老子非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多捅几个窟窿不可。”
“是了。”
“什么是了,老子才不会为他掉眼泪。”楚骊歌清了清嗓子,“他这副样子,真的……”
江浸月闭了下眼睛,“今天北辰殿要请我们吃饭。”他避开话题不答,睁眼笑看楚骊歌,“你不留下来喝个酒?”
“有酒怎能不喝。”楚骊歌哈哈一笑,“管他什么心理阴影,老子现在自由了,爱喝啥喝啥。”
“是了。”江浸月迈开步子往裳月阁外走去,“请你在此看着,不许他从床上起来,我去看看某位少侠。”
“哦。”楚骊歌张嘴打了个哈欠,双手抱臂向后哐的靠到门板上,开始打瞌睡。
江水寒抱着剑坐在树杈上,从这里能够远远的看见山坡上立的新碑,那是徐静的坟墓……他不声不响的已经这么坐了一整天,白霓裳坐在屋檐下调着琵琶,梅粮新与池秋娘分坐桌子两侧,正在下棋。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度过这一关。”梅粮新落下一粒黑子,池秋娘手里捏着白子,面带犹疑,不知是因为梅粮新的落子还是因为他的话。
“他看见我的时候没有哭。”她叹息一声,倦倦的下了一子,“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长大了,但我希望他不要变太多。”梅粮新道,“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孩子,不需要去迎合这些世间规矩改变什么。”
池秋娘踌躇道,“小梅,如果我和他不愿意留在这里呢?”
“嗯?”梅粮新又下一子,“如今青衣侯之事还未平息,我不能离开北辰殿。”他笑了笑,“我很想说些若他年你未嫁我未娶之类的话,但……”
“但?为何不说?”
“嗯……你不是已经嫁过了么?”梅粮新叹息一声,“我也已经老了。”
“嫁过了,年老色衰了,你就不要了么?”池秋娘把玩着一粒棋子,语态哀婉,楚楚可怜,“原来如此。”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梅粮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盘棋局被他一把掀翻,“若他江临渊不愿合离,我就杀下北辰山去,揭了他江府的牌匾!”
白霓裳抱着琵琶不动声色的连人带椅移开了几米,树上的江水寒奇怪的回过头来,好奇他们都在说什么。
池秋娘一手掩嘴轻笑,一手朝他勾了勾手指,梅粮新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怯怯的凑过头去。
嘬。池秋娘在他唇上柔柔一吻,眨了眨眼睛,虽已经年,依旧是那倾国的风姿,这是一种深入灵魂的风骨,并不会因为容颜或身体的衰老而更改。
梅粮新脸颊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的白霓裳已经移开出去十余米,实在受不了就搬起椅子到其他殿坐去了。
在这种“沉重”的气氛下,一个人顶着莫大的威压从两人身边走过,一路走到那棵大树下,“小寒。”
江水寒浑身一震,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江浸月略微一顿,掠上树梢,江水寒立刻抱着剑跳了下来,江浸月一愣,江水寒已往山道上走去,他赶紧掠过去跟上,“怎么了?”
“我不想看见你。”
“你很讨厌我?”江浸月蹙起了眉,江水寒脸上一红,“我没有。”他低下头去,“哥,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没有那么坚强,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江浸月叹息一声,“小寒……”
“我没有守住。”江水寒的肩膀不停的发抖,“我没有守住……我让她闯过去了……因为我……我没法对她出手。”
“你很愧疚?”
“我知道,你要说她不是我害死的,但是我……”江水寒摇了摇头,回头看他,“这是我的任务,我没有做好,我很难过,不仅是为她难过,这次因为我,死了一个人,那今后呢?”
“小寒。”江浸月目光沉静,“这件事的关键并不是你有没有守住,而是你一次没有守住后,下一次还愿不愿意去守。”
江水寒抿紧了唇线,江浸月抬手揉了揉额角,“你知道我最敬佩重开宴的一点是什么。”
“什么?”
“他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承受羞辱,而在经历了失败和羞辱之后,他从来都不会放弃。”江浸月的声音低沉,白衣的下摆在风中飘动,“他会倒下,也会死,但从没有人能让他毁灭,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定跟着他的原因。小寒。”银光一闪,江水寒吃惊的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那把楚天剑,“答应我一件事,若他年我命丧他乡……这把剑,请你为我寻回。”
江水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江浸月的语气仍是平静的、温和的,“剑有它的风骨,我做不到楚骊歌那样以身葬刀,剑,不必与剑客一起死亡。它会等待下一个江浸月。”
这简直就是遗言!
“哥!就算它等到了下一个江浸月!那也不是真正的江浸月啊!”他一把抱住了兄长,江浸月怔了一下,收起长剑环住他的后背,“别哭。”
“哥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江水寒紧紧的揪着他的衣服,就好像他会随时随风化去,“我真的好想你!”
江浸月无奈的笑了笑,“你不是总觉得我抢走了你所有的东西么?”
“可是……如果你抢走了我所有的东西,那连你都不在了,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啊!”
江浸月顿住了。
少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他脑中泛起阵阵眩晕。
自古情义两难全。他无声的苦笑着,拥紧了怀里的弟弟,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这一生欠得太多,能还的,太少。
“跟他回去。”一个身影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
江浸月一愣,忽然扭头怒喊,“楚骊歌!”
“哎哎哎,这不能怪我啊,我也是不想看他强行冲破穴道伤到自己。”楚骊歌躺在树杈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草叶,“再说婚姻大事,父母那边总要沟通好的。”
这回两人齐声怒道,“住口!”
重开宴冷哼一声,继续往山下走,江浸月有些无法控制情绪,他放开了江水寒朝那个黑色的背影喊道,“重开宴!这是我的决定,你无权插手。”
“哦?”重开宴笑了声,“我当初救你们出来可不是为了感化谁,好让我多几个跟班的。”略微一顿,“我只是不想再看见家破人亡,生离死别。”他回过头去,眼帘垂落,有一句话,他仍说不出口——
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他从未说过这种露骨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冷傲的人也在一点点的打开自己的心扉,可以告诉他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楚骊歌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我靠,你差点没把老子耳朵酸掉。”
“我可以一刀把你耳朵彻底割掉。”重开宴冷冷的看着他,“给我滚下来。”
“干嘛?”
“我要喝酒,你陪不陪?”
——我要喝酒,你陪不陪?
那一天,他拿出唯一珍藏的洛神谷白玉,他却在他的酒里下毒,向失去了大半功力的他拔出刀笔,将他按在地上连扎三十三刀。
他现在原谅他了么?
这个人冷漠无情却又狂躁狠戾的灵魂下,到底涌动着怎样妖冶的色彩?
他说过,“我若说我是为了江湖大义,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很可笑”。
难道那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么?
楚骊歌大笑一声,“老子今日舍命陪君子!”他跑过去一把勾住那家伙的脖子,在江浸月愈来愈不善的目光下与重开宴勾肩搭背越走越远,“先说好,喝酒前把你那刀收好,不是我不相信你,我是怕你喝醉了神情一恍惚,想搞个情景再现啥的,老子现在可打不过你……”
江浸月看着那两人走远,微微叹息一声,伸手拍向江水寒的肩膀,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江水寒却抱着剑一下闪开,他拍了个空。
“哥。”那少年侠客一脸坚定,“我也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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