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
“所有卑劣残忍善良自尊,都来自于灵魂。”
——《三世》河图
三年前。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他伸手摸索了一番,触碰到了那支簪子,仅仅这么一番动作,积蓄下来的体力已去了大半,他低伏在地,体温渐渐与地面同化。
身边躺着一具逐渐失温的躯体,满地鲜血却不是从那人身上流出来的。肺腑中一片钝痛,他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将那锋利无匹的东西握在手中,刀刃划破手掌,新鲜的血液涓涓淌落,流入地上早已暗沉的血泊。
疼痛,让他在混沌中保持清醒。
门口传来砰砰的敲击声,他弹动了一下,若不是屋内还映着点微弱的晨光,门口那人险些以为里面只是两具尸体。
“到这里来。”那人逆光而立,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并非此刻一贯该出现的那名女子。
当啷一声,手里的簪子落到地上,他艰难的撑起身子用手肘抵着地挪动,挪一下就在地上磕倒一下,慢慢的,他终于移动到门口,那人丢进一个东西,“把这个吃下去。”
他拿到那个落在面前的瓶子,用牙齿叼开瓶塞将里面唯一一颗药丸吞了下去。门外那人低声道,“虽然这药一定会留疤,但总比死了好,你说是吧?”
唔……吞入腹中的仿佛是一团火球,他撑起身子吐了一口血,过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口,吐完一地血后,胸口那个总是散发着高热的伤口似乎平静了下来。
“你是谁……”他像只野兽般团起了身子,“哦……你是来找他的。”门口的人还没回答,这个碎发凌乱衣着古怪的人一下子扑到眼前,声音诡异如断舌之鸟,“他死了……刚断气。”
那人隔着铁门怔怔的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怪人,过了好一会儿,“嗯……他已经把一切交代给你了吧?”
“咳咳……”握住铁栅栏的手收紧,“可是我不想要。”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我们不想要就不用承担的。”门外之人微微一笑,“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没有说话,只是展开了双手,门外的人看到他十指满是伤口,最深的一刀伤口几乎将手掌切成两半,肤色呈一种诡异的灰白色,那人伸手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骨柔软异常,根本不可能用得上力气。
“她真是不择手段。”那人叹息一声,“很疼吧?”
“把它剁下来。”他低低的说着,“她要,给她。”
“你这就放弃反抗了?”门外那人伸进一只手来,轻轻的在他脸上抹了下,擦去血污的皮肤十分白皙,可以看出这个疯子一样的人原本应该长得十分俊秀。
“还有内力。”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要,给她。”
“不行。”门外的人收回了手,“这是你的责任,你要守住。”
他攀住铁栅栏的身子晃了一下,有着困兽般眼神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情,“我不要,我只想死。”说完他移开了重心,任由身子跌坠下去,门口那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回来,“等等!”
他的视线晃动了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一具拥有温度的人偶。
“你隔壁还有一个人,他快要死了。”那人道,“如果,如果我说……你的功力可以救他呢?”
“你自己动手。”
“我做不到,虬龙隐玉功太过特殊,传功只能由拥有者自己进行。”
“……我不会武功。”
“我教你。”那人急切的开口,“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和施语嫣一起来,你答应练武我就教你。”
他倦倦的抬了下眼帘,“你是谁?”
那人舒了口气,“我是厨子,被雇来给你们做饭的。”
他笑了一声,“他是谁?”
“他叫江浸月。”
“谁?”
“你不知道江浸月?”
他闭起了眼睛,“谁?”
那人顿了一下,“他是天下第一剑。”
他沉默片刻,睁开了眼睛,“……天下第一剑的命好像比我有用。”
门外的人表情复杂,“人命的价值不是这么衡量的,我想让你救他……”
“是因为你想救我。”他低低的笑着,身体完全依靠在门上,“我从不救人。”
“那就当做是自救。”揪着他衣领的五指收紧,“活下去,然后,做个好人。”
他不做声。
“你必须练武,上代青衣侯的功力太过深厚,一次性传递给你是致命的,你应该能感觉到它正在伤害你的身体,你身上本就有伤,若是放任下去,不出一日就会爆体而亡。”
他抬起一只手覆上自己的右眼,又笑一声,“嗯。”
“你只有这一条活路。”
“你是谁?”
“我……你不用管我是谁。”
他昂起头来,门外的天光映照着他疲倦的脸庞,“我是谁?”
那人一呆,“啊?你,你是谁?”
他叹了口气,“我要喝水。”他侧头瞥向隔壁的房间,“你告诉他。”他懒洋洋的加大了音量,“要救他的人,叫重开宴。”
另一间昏暗的房屋内,躺在床上的身影微弱的动了一下。
重开宴……
他趴在那具尸体上仔细摸索一番,最终决定将那人身上的衣服整件扒下来。
梆梆。门口又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你还真是冷血。”那人叹息一声,“你要衣服我可以带给你。”
“人都死了,再尊重有什么用?”他用牙咬着衣料,努力配合日益失去灵活的手穿上那件衣服,“他活着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我——”那人愤愤一拂袖,“你过来。”
他乱七八糟的套着那件衣服,没走几步就踩到衣摆一头栽倒在地,咚的一声摔得结结实实。门外的人笑了出来,“你是外邦人?没穿过中原的衣服?”
“没穿过……”他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索性将自己往门口一甩,砰的一声,他的肩膀磕在了门板上,倒也节省了行走的时间。
“下肢失去感觉了?”那人思忖着,“刻不容缓,今天必须把这套功法学完。”
“咳……传功……一定要用上手么?”他低头喘着气,那双完全灰白的手掌软软的垂在身侧,虽然看起来如尸体一般,他却能清晰的感到从骨骼中传来的噬咬般的疼痛,仿佛有无数双牙齿嵌在皮肉中,来回啃动着骨头。“唉,算我求你了,把它……”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见你求任何人!”那人怒斥一声,“你是真的没有求生欲和羞耻心么?!”
他淡淡的笑了下,“哦。”
“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一边弯下腰去一边努力抬起手,身体扭曲成一团,随后张嘴一口咬在了手腕上,咔的一声脆响,门外的人寒毛倒立,“住手!”
他充耳不闻,恶狠狠的撕咬着自己,门外那人反应过来,“住口!”
他住了口,抬头朝那人笑了下。
“不许笑!”那人一手伸来,他呼的向后一跃,那人一抓落了空。
“你教我的。”他仍在笑,“学以致用。”
“你——”那人指着他的手指颤抖许久,许久说不出下一个字来,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突然近旁传来一声低微的咳嗽,那人身影一闪,已经到了隔壁门口,“怎么了?”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吻。他淡淡的抹去嘴角沾上的血迹。那声“怎么了”真是十分关切……他眨了下眼睛,以前有个人也曾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过话。
活下去,然后,做个好人。
他盘腿坐下,气沉丹田,沉黑的双眼无喜无悲,属于右眼的视野一片昏暗,他静静的目视前方,过了片刻,合上了眼睛。
右眼……快要看不见了。
如果注定要死的,这么苦苦挣扎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
为什么不能让他死的安稳一些呢?
一连几天,他因为重伤在身连门都出不了,但是今天,他似乎有力气走出很远。
要去看看么?看看那个让他在死前徒增痛苦的人。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他运功完毕睁开眼睛,门口的铁栅栏升了上去,周围一片静谧,那个人已经离去了。
他扶膝起身,简单的吃了些那人留下的食物,一边吃一边看着身侧这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许久,终于决定将他居住多日的这间屋子清理一下。
他用肩膀抵着铁锹在花坛里折腾到精疲力尽满身泥沙,终于让那位青衣侯入土为安,他拄着铁锹埋首喘息片刻,伸手往身上这件青衣侯的衣袍怀里一掏,有一叠东西已经硌了他多时,那是十三封密封完好的信,信封上没有姓名只有地址,发往天南海北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十三处地方。
这应该是青衣侯最后的遗愿了吧?
拿起一封信透光查看,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
明天叫那个家伙把这些带出去吧,爱谁谁收的就赶紧收了去。
“喂。”他整个人哐的拍在门板上,“醒着么?”
里面的人全无反应,他翻了个白眼,用肩膀撼动了下门板,门开了,他一头栽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就老老实实的面朝下趴着。
他趴着不动,床上的人躺着不动,他的呼吸声很重,床上的人呼吸声很轻,而且断断续续,极度虚弱。
什么人能让天下第一剑伤成这样?
地上很冷,他趴了一会儿慢慢跪坐起来,吧嗒一声一头磕在床沿上,他想看看自己要救的人长什么样,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听到了动静。
“江浸月……”他慢吞吞的爬上床,弯下腰看着那人,那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意识,“嗯?原来也是个半死的。”他颇为无趣的看了片刻,身子向侧一倾,正欲以一贯的自残手段摔回地上。
就在这时,远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歌声,唱的是“长相守,长相离;故人识,故人去”,仅此四句,反复吟唱,那语态是倦怠的,语调却抑扬顿挫,感人肺腑。
他悚然挺直了身子,一把将怀里的十三封信塞进被褥,迅速爬下床奔进院子。
院落中盛开着红白相间的各式花朵,纤秀的花树间薄雾缭绕,他一身黑衣踉跄奔走,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院子,琳琅之声近在咫尺,那是一个女子佩戴了满头珠玉在迷雾中穿梭,窈窕身影若隐若现。此刻那四句歌词仍在重复,凄凉的歌声使此刻的雾林愈发恐怖。
体力渐渐耗尽,他扶着花树驻足转身,歌声突然消失,周围一片静谧,一股凉意窜上后背,他靠着树干浑身冷汗,手握住了袖袍中的东西。
嗬……一口凉气吹在他后颈,他的手尚在袖中,身后之人倏地环抱花树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姿态如恋人般亲昵。
“为什么逃跑?”他的耳垂被咬了一口,贴近他的唇吐气如兰,“奴家很可怕么?”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放掉全身力气任她抱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忽然松开了手。
他颓然跌坐于地,轻轻咳嗽了一阵,依旧没有动作。
她在他面前蹲下,托起了他的脸庞,“你不愿求生。”她吻了他的脸颊,“我却不愿你死。”她拉起他的双手,声音温柔至极,“难受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抽走手的打算,只是淡淡的看着自己的脚面。
“这是‘化骨手’的第一阶段,‘化骨’。”她笑意盈盈,“若你继续泡那种水,你的骨头就会重新长好,你若不泡那种水,你的骨头三天后就会变成石头,你是要尊严还是要手?”
他道,“我有尊严么?”
她笑着,“我最喜欢你这种明明很在乎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与他面颊相贴,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温柔,若不是知道面前是世上最毒的女人,任何男人都遭不住她的娇俏。她在他耳廓上亲了一口,“你不是放弃求生,你是不愿意向我认输,所以你求死,你想要以死来捍卫尊严。”他颤抖了一下,仿佛接受的是毒蛇的亲吻。
“方才我唱的歌好听么?”柔软的双臂拥紧了他的腰,“那是一个叫做池秋娘的女人唱给我听的,你猜她对我说了什么?”
他紧闭眼睛屏住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的五感全部封闭。
“她说我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似笑非笑,散发着幽香的躯体微微颤抖,他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一块木头,“嶙峋白骨轻别离。宴,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妖怪。”
他不说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真是意想不到。”她挽了下鬓边的碎发,“好像在五年前、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好人,宴,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
他也在想:人为什么会变呢?
“可是究竟怎样才算是好人?不杀人、不伤人、不害人就是好人了么?”她的头靠了过来,“我不懂。”
他想:我也不懂。
“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吻了他的眼睛,“不会哭,不会笑,不信人。”
他闭上了眼睛:也不信己。
“不信人的人有很多,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是从来不信,还是曾经信过。”她柔声道,“我曾经信过。”
她的叹息就在耳畔,那样的语气几乎遏止了他的心跳,往后三年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觉得:那一刻的思夜想是真心的难过。
他仍不说话,于是她吻了他的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当吻到心口那处狰狞可怖的伤口时,她的舌尖格外照顾的勾勒几下,如一把刀想要剜进他的心扉。
他昂起头毫不反抗,参差的枝丫如一张大网蒙住了他的视线,天空是如此遥远,许许多多张脸庞依次浮现在眼前,他的手落下来,做了个想要抚摸身上之人后脑的动作,袖中被体温同化的那件东西滑入掌心,淡淡的、平静的刺向自己的颈部。
树林中拂过一阵香风,那是极速近身的剑风,因为卷起了漫天落花显得华美异常。手中的簪子被一剑挑飞,剑风一击即逝,剑的主人却无踪迹,思夜想噌的站起身来,这一剑发于十丈之外,威力如斯,此人功力显然在她之上,万千世界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谁在那里?和你待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还有谁?”
他站起身来展开双臂,那是一个阻拦的姿势,思夜想一愣,“你要保他?他是谁?凭什么受你保护?”
他露出微笑,“一个我要的人。”一朵粉白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少年黑发披散姿容如画,缓缓向前走去将她拥入怀中,“我得到他,你就可以得到我。”
“这是交易?”
“这是祈求。”
“祈求?”
“乞求。”
“你为了他愿意求我?”她眸光流转,“我要杀了他。”
他张开嘴一口咬在她的锁骨上,红衣丽人浑身一颤,只听他继续道,“他死,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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