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沉厚,一袭黑衣在屋瓦间飞掠,劲风拂面衣袍振动,倒也清爽肆意。
齐莲容也是提着真气轻身奔走,只是因为身子不便,她掠出一段距离就得休息一会儿。
追出一盏茶的时间,重开宴发现自己已离开了花城,城郊僻野,齐莲容还在往林中深入,不知究竟要去哪里。
夜林骚动,林中鸟雀嘈杂,显然早有他人进入。
重开宴停在一根树杈上,虬龙隐玉功缓慢运转,他使用的身法名为“轻雪”,施展之后踏雪无痕,速度极快,“离影”可用以应敌,“轻雪”可用以逃命,一攻一守,皆是独步天下的武功。
以他的眼力,早已看到林中有人聚集交谈,更有人奋力掘土,和那血衣人一样正在带人挖坑,重开宴眼角微敛,齐莲容前往的方向正是那群人所在,但,她似乎并非有意要与那些人撞见。
她无意,那些人却不一定善意,他一出手齐莲容必然察觉有人跟踪,他该如何?
重开宴手指微动,一枚铜钱滑入手中,并指夹住。
片刻后,当齐莲容接近百米内,那群人果然不问是非出手攻击,齐莲容方才察觉近前有人,提气掠身,她向侧更换路线想要绕开,随手将一把石子掷了出去,试图延缓那些人追击的速度。
然而她不知为何真气一滞,投出去的石子尚未击中人已经开始下落,那几人认出她身形异样,略微迟疑,仍是想追上去质问,就在这时,一道寒光自树梢射来,其中一人凌空一剑,竟将那枚微小的铜钱一切为二。
“咦?”出剑之人一声疑惑,顺光看向自己的长剑,切开铜钱的地方竟留下了一道崩痕,显然暗器出手时对方便将劲气附着在物品上。那人随手抄中一片自空中飘落的枯叶,接着眼神一凝。
重开宴动作一顿,足尖轻点树杈向后飘身而起,飞来的枯叶切断了他的落足地。
好厉害的对手!他以铜钱为暗器,铜钱尚有重量,故投掷精准,而这人竟能以枯叶切断树枝?!这样的实力足以在兵器谱上排到前十,这人一身布衣身形矫健,样貌比江浸月大了几岁,却是陌生面孔,江湖中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下方五六人皆负武艺,其中有一名身穿锦衣的年轻公子,此人往那儿随意一站,倒似是那位公子的护卫。
他在空中微微迟疑,忽然身子下沉,颓然坠地,扬起黄叶万千,随后“呼”的一声拔身而起,不愿多做牵扯紧随齐莲容而去。
身侧剑光一闪,他不得不出手应对,一招之后发出金铁交击之声,那一剑斩在他手臂上,却是砍中了袖中的书简。
“你是何人?”他袖中之手握着书简架住长剑,那人开口问道,重开宴不做回答一个振袖,三丈有余的书简霍然展开围绕周身,他尚保持着飞掠之姿,黑衣猎猎,一瞬间竟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好漂亮的功夫!”那锦衣公子拍手叫道,“阿渊遇上对手了!”
那布衣男子看清他的服饰与书简,眼神一凛,“你是青衣侯?!”重开宴心系齐莲容安危,依旧不答,手腕翻转“哗”的一声,书简如一道匹练挥舞开去,那人撤步出剑,叮叮当当的砍击声不绝于耳,但普通长剑根本无法砍动由破金竹制成的书简分毫,重开宴手上劲力变转,书简之尾“啪”的一声打在那人肩头大穴,随后如毒蛇摆尾倏地抽离,他将书简抄在手中,纵身而出,眨眼间已奔出数丈。
“阿渊,他跑了!”那锦衣公子上到近前,手中一把折扇在他肩头一敲,拍开他被定住的穴道,那人顿时舒了口气,转而脸色低沉,“他的功力在我之上,青衣侯为何出现在此,而且他施展的分明是‘轻雪’,那是迦楼山的功法……少爷,此地是非多,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锦衣公子将折扇敲击在掌心,“来都来了,哪还有回去的道理,青衣侯不是写故事的么?青衣侯在这里,说明这里有好故事啊。”他哗啦打开折扇,“异宝之事已传的沸沸扬扬,各路人士相继赶来,花城必生事端,少爷是为了百姓安危、天下太平。”他又合起折扇,转身向周围几人指指点点,“快啊,继续挖!不用管深浅,多挖几个是几个,少爷要上头条,什么‘叉年叉月,花城异宝出世,城外坑洞遍地,有甚者挖坑数十万’这一部分,少爷占了!”
布衣剑客摇了摇头,心道若刚才那人真是青衣侯,恐怕在您上头条之前,他先将您一掌劈死了。
重开宴一路飞奔,面前却不见齐莲容人影,速度渐慢,他在林中空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把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公子为何一直跟着我?”落叶发出脆响,齐莲容绕着他走了半圈,那刀刃也就贴着他的脖子划了半圈,“从那日茶楼开始公子就十分关注我,莲蓉半生征战,一路好友皆战死沙场,既然不是好友,公子便是冲着‘花城异宝’来的了。”她竟然知道茶楼那时盯着她的人是重开宴。
重开宴的眼珠跟随她移动,不言不语,脸色如常,齐莲容走到他右侧盲区,语调冷冷继续道,“说,你扮作青衣侯进入花城究竟有何目的?你若说我像你的一位故人,我便划开你的脖子,你若说你是出于好奇跟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我想问姑娘一件事。”
齐莲容面露不满,“现在是我来问你。”
重开宴充耳不闻继续道,“我想知道,姑娘一直等待的人,是不是姓李。”
齐莲容浑身一震,“你果然知道!是,三年前,师父失踪数月后曾向我传书一封,说将来也许……也许下一任青衣侯,会姓李。”她的短刀逼近几厘,重开宴雪白的颈上便沁出了丝丝血珠,“但是我想,师父他老人家应该已经作古了吧。”
重开宴并不避让,缓缓道,“不错。”
齐莲容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撤开短刀,她低头看向自己被重开宴握住的另一只手,刚才近身之时,重开宴一把扣住了她左手命门,一股平和的真气注入经脉助她调息,她原本在奔逃中一片混乱的气血此刻已经渐渐平复。此人性格阴晴不定,却从未做过对她不利的事,齐莲容叹息一声,“松手吧。”
重开宴依言撒手,“姑娘可以信任我。”齐莲容又摇了摇头。重开宴沉吟片刻,“因为那李姓之人,也已作古。”
齐莲容倒吸一口凉气,退开数步,“你……你……”重开宴“啪”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侧过身正视着她,异色的双瞳浮起一层妖异至极的光芒,“我以前,是姓李的。”
齐莲容已然糊涂,只觉得被那双眼睛盯着的自己就如同滑入了一片泥沼,无论如何挣扎也只是越陷越深,“……你?”
重开宴的吐息渐渐逼近,颇有种山雨欲来的威压之感,“姑娘明白我的意思么?”他未盲的眼睛微光闪烁,“三年前发生了极可怕的事,致使前任青衣侯身死,而我也不得不‘杀了’我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是怎么死的?”她胸膛起伏,突然觉得当初将这人带回华府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我怎么信你?”
“当年之事,三言两语无法说明,但如何信我,那很简单。”重开宴慢慢松手,“姑娘委托的任何事,我都愿以性命相担。”
齐莲容站直身子,光是与他对视片刻她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思忖几番,她回过神来,“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江湖儿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她轻轻活动手腕,吐出一口气,狂跳的心已然平复,“不可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性命抵出去。”
“可姑娘此刻在做的事不也是如此么?”重开宴淡淡道,“何况我只有一条命,姑娘身上却有两条。”
“唉……”齐莲容勉力一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固执。”重开宴也淡淡的笑了一下,“我不觉得。”
“的确,我一人要做这些事还是太勉强了。”齐莲容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不会留在华府,花城也不会像今天这般岌岌可危。随我来吧,我确实有需要你援助的事。”她提起真气向远方掠去,重开宴这次紧跟在她身侧,一手在她后腰施劲,助她身形平稳。
【二】
出了树林,眼前仍是一片山地,缓坡下有炊烟袅袅腾叠升起,深色的营帐鳞次栉比,时不时有人牵着马匹运送粮货进进出出。
重开宴远远的望了一眼,皱起了眉,“约莫三百人。”
“还有更多人在朝这边汇聚。”齐莲容怅然长叹,“若莲容不是带孕之身,此刻冲下去将他们一锅端起倒也快意,我刚发现时他们仅有五十之数,倒不是不能一战,但现在……”
“这些人都是听说了异宝之事在此聚集的?”
齐莲容摇了摇头,“他们是山鹰的队伍。”
“山鹰?”
“他是……我的旧识。”齐莲容脸上露出回忆之色,“天峡关一战,我军受地形限制,被敌军骑兵冲散,各支队伍分头退入山间裂谷,一时间谁也找不到谁,当时我与他各带一队人马,各支队伍正被敌军各个击破,我见情况不对,本打算与他汇合攻回关口,谁想……”
“谁想他,做了逃兵。”重开宴接口道,“这些都是他曾经的手下?”
“只有一部分是,他后来逃入江北山林,收编了不少山匪,他在军营中便是练兵的好手,我想他在山寨中也体验了一把当将军的感觉。”齐莲容道,“后来他不知为何来了江南,我也是偶然得知他原来还活着。”
“他知道你在这里?”
“知道的。”齐莲容立于山风中,衣带飞扬,未扎拢的碎发随风飘荡,重开宴抬手为她理了理乱发,齐莲容想起自遇到他起他做出的种种古怪反应,忍不住侧头躲过,略显戒备,“重公子,你先前说能完成我委托的事,可算数?”
重开宴动作一僵,收回了手,“自然,姑娘要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山鹰在不在这座营地中。”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他这副架势,生怕人不知道他是来攻城的,但他想要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若是,若是有办法将这座营地毁了该多好……”她脸上掠过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无奈,只得仰头对着长空轻叹。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如今铁衣已褪,宝剑已锈,该靠什么来守住这方河山。
夜空落寞,只有点点星辰微弱的闪动着,那是极遥远的光芒,冰寒、孤傲、空虚、寂寥,竟不能令地上的凡人增生一点暖意。
重开宴低垂下头沉思片刻,忽而长舒一口气,“我明白了。”
齐莲容还未问他明白什么了,只见黑影一闪,重开宴奔下山坡,竟从正面迎了上去,她心中大骇:坏了,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开口说出那种话。三百贼寇虽然不是正规军队,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萝卜白菜,他孤身一人,一头撞上去岂非找死?!
齐莲容在山坡上不知所措,重开宴一袭黑衣如一道彗星笔直坠向敌营,夜风中,他满身杀机,眸如寒霜。
重开宴冲出山林时哨兵已经发现了他,只是他速度太快,坠势惊人,哨兵竟没有意识到那是个人。落地之时,两侧衣摆如同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呼”的一声,扬尘遮天蔽日。
“你是何人?”离他最近的一个山贼大声开口,大当家嘱咐他们近日也许会有武林人士前来投靠,让他们都留心着点,他们人多势众,这人又是笔直的落到营地正门,自然没有人会想到那人面对询问不闻不问,一脚踢翻了营地门口的火盆!
凌空飞来的炭火砸中了就近几名山贼,人群中顿时传出几声哀鸣,那人挥袖如鞭,一卷青色的匹练自袖中甩出,横贯长空,奔腾的劲势将接近他的一众贼寇拍飞出去,那样空前绝后的招式让所有人心头一颤,随后黑影如电穿出,人群中只见几点寒光此起彼伏,数人仰面摔倒,血柱喷涌,却不见那人是以何种手法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重开宴突入敌营仅过了几息,便已重创十余人!
齐莲容在高处看得惊心动魄,此子年纪不过弱冠,杀人之快却让她这个久驰沙场的老兵都心生寒意,他武技简单利落,从不拖泥带水,配合他浑厚卓绝的内力便有了横扫一切的霸道。
他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齐莲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心从不会犹豫,从不会迷茫吗?
这样的人,该有多可怕啊……
杀人的时候应该想什么,重开宴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或者说他曾经考虑过,而现在已不会再考虑了。
自三年前起,他的心便已冻结。
数支羽箭射来,他回身闪过,一手将书简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夹住几枚铜钱,手影一晃,几名弓箭手无声坠下瞭望台。
“哐!”一脚将另一处火盆踢翻,滚烫的火炭沾上营帐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抄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夺路而去,风火交聚,所经之处一片火海。
黑衣以摧枯拉朽之势深入敌营,大地上被犁出一道清晰的火路,长发狂舞,黑色的身影映在山贼眼中犹如屠世之魔。
重开宴……齐莲容脸上表情复杂至极。他为什么这么努力?她的随口之言,他却急切而拼命想要完成,就像一个想讨母亲欢心的孩子,这个始终冷漠的黑衣男人到底……到底在想什么?
唰——一支长箭截断了他手中的火把,那是狩猎野兽时用的箭矢,箭身极长,那样巨大的剪头若是扎进人体,拔箭时必定会带出一大块肉。
重开宴反手掷出木棍,木棍再次被凌空截断,长箭射断木棍后犹能笔直的向他飞来,重开宴长袖横卷,那支箭竟然射穿了他的袖袍,贯入地面三分有余。
他心弦一颤,霍然抬头。
自三年前起,他见到的人无不是名门之后、江湖奇秀,寻常人要练十年的功在他们身上三五年就能练成,江浸月不必多说,就连楚骊歌也是出类拔萃,在这种巅峰荟萃的环境下,他看人的眼光已被锻炼得不是一般的挑剔。
但当他抬头望向驱马而来的那个落拓大汉时,眉心一阵刺痛。
那代表了来人给他的感觉——极度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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