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
江大公子自然是不能刷碗的,十三辙看起来也不是会刷碗的人,所以厨房里只剩下重开宴与姑苏两人。
“姑苏。”重开宴甩了甩手,沥干净上面的水珠,“我内伤已经好了。”
“是‘又’好了。以后不许吃油重的,不许吃盐多的,不许喝酒,最好只喝粥吃青菜。”姑苏着整理餐具,和颜悦色的说,“不许和人动手。”
“除了最后一个我都可以答应你。”重开宴抱起手臂靠在墙上,“我要杀了叶青阳,至少,我一定要亲手杀了思夜想。”
姑苏手上的动作一顿,“阿宴……”
“这不是仇恨。”重开宴唯有对她会这样柔声细语,“这是污点。”
姑苏停顿了很久,“不能放弃么?”
重开宴脸上的温柔瞬间凝滞,“你说什么?”
“思夜想是不能直视的深渊。”姑苏放好餐具后转身正对着他,双手交叠在一起,“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接触她才好,我怕你最后……”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眼神凌厉了起来,“再说一遍?”
他变脸是一瞬间的事,姑苏毫无惧色,“你是喜欢过她的。”她上前一步,“你是爱过她的,不要否认,你知道你下不了手——你不可能杀得了她。你有那么多机会,你要是想杀她早就死了。”
哐!重开宴一拂衣袖,姑苏刚刚摆放整齐的餐具被扫到地上摔得粉碎,“你以为你了解些什么?!”他保持着摔手的动作立在原地,未盲的左眼射出骇人的光芒。
“重开宴。”姑苏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要逼我掉头就走。”重开宴的手悬在空中,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重开宴微张的五指一把收紧,连同袖子与姑苏的手一起握住,姑苏静静的等待着,终于,他说道:
“我不认为你会陪我一辈子。”
姑苏用力反握住他的手,生怕他下一秒就抽回去了,“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你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生怕他们会给你带来伤害。但是阿宴,至少相信我,我是你绝不会失去的。”
美丽的江湖女子有很多,而思夜想的美丽——那是一种邪气。姑苏向来性子平淡,但是这件事她不能让,她不会让!
她第一次这样目光灼热的看着他——这是真正的示爱,真正的誓言。
就算你的伤好了,你的归宿也是远行,而我,我的归宿只有你。
“……我不相信。”
他说出这种回答,她毫不意外。姑苏伸手捧起他的半张脸,“你这个人,总喜欢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为了避免所有的结束,你避免了所有的开始。”
“你不是很清楚吗?”他冷冷的说。
“那我呢?为什么我的‘开始’没有被避免?”姑苏认真的看着我,“你对我是有期待的。”
重开宴浑身一震。
“有一个孩子,他一直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一天天,一年年,不断的无声呐喊——他是在求援。”姑苏的双手扣着他的肩膀,她平和、冷静、温柔的目光望穿了他的灵魂,“我听到了。”
“住口!”重开宴失控的大喊一声,发现姑苏丝毫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一点吃惊的意思后,他眼底的黯然越来越深,“思夜想对我来说是深渊……那我对你来说又何尝不是?”他别过头去,似乎觉得自己的模样很丑恶,“到此为止吧。”
姑苏的表情没有变化,“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能被爱呢?”她的声音却有些颤抖,“这次就算是我主动,好不好?阿宴你救过那么多人,好歹让别人救你一次,好不好?”
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古人?
姑苏后来说了什么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不断的在想着一件事:对于他来说,姑苏这个人物已经死了一千年了。
包括江浸月在内,这个时代、这个武林、他所记录的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人的结局都早已是青史上的白纸黑字。
他本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情感。
他本该是个超脱于万物之外的记录者。
重开宴顿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姑苏耐心的等着,直到看到他额上沁出冷汗时,才感觉有些不对劲:接受一个人的爱就让他这么紧张么?
重开宴忽然朝她露出了微笑,就在姑苏终于准备舒口气的时候,重开宴扬起的嘴角下弯,周围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但在这极度的冰寒中,他却挣扎着发出细微的声音,“对不起。”
咔哒一声。姑苏仿佛看到他与她之间立起了一座冰墙: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忽然感到了极度的羞耻,“对,对不起……”她局促的放开手,捂住自己的脸转身奔出了厨房。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蓝衣的女子面色羞红的在夜风中奔跑,断线的泪珠接连坠落。
原来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原来她根本……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
重开宴保持姿势站在原地,衣襟因为方才摔手的动作散落开来,此刻已滑下了大半个肩。
忽然之间,后心钝痛。他下意识按向自己的肩胛,他知道那个唇印般的刺青依旧如故,他也知道让他失态的不是过往的耻辱,而是他接受不了一段终将结束的感情。
他错就错在爱上了一个千年前的女人。
“姑苏辙……”他取出袖中书简找到一处空白,又将发簪摘下攥在手中,足足顿了一柱香的功夫,却一个字也刻不出来。
“哈哈哈……”黑衣公子一书一笔紧握在手,忽然笑得前俯后仰,“杜鹃莫遗春风吹,长恨佳人误……”他脱力的倾倒出去,肩膀撞在门框上倚住身子。
“……去了还来知几度,多情山色,有情江水,笑我……归无处……”
屋外月明星稀,他却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灰暗。
姑射殿的屋顶上,月光倾洒在檐角的嘲风石雕上,将撒满酒液的瓦砾照得一片惨白。
咯。又一个空了的酒瓶被随手搁下,喝酒的人轻拿轻放,显然在克制着自己,也显然……这么多瓶酒灌下去他依旧没有醉,甚至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一点红衣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重开宴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随意的侧头看了眼,“晚上好。”
“晚上好。”爬上屋顶看他喝酒的是红岚玕。红岚玕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表情依旧充满了冷漠与嫌恶,“都是红衣服,你怎么知道不会是思夜想?”
“我见过很多江湖上的红衣女子。”重开宴拍开了第六坛酒,“唯有她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你不是答应了姑苏不会再喝酒?”红岚玕冷眼相看,“转眼就违约。”
“那已经不重要了。”重开宴朝她笑了笑,笑意凉凉,“……都不重要了。”
“我最看不起惹哭女人的男人。”红岚玕在他身侧半蹲下,“我本想在这酒里下毒,但现在看来,不需要我动手你也很快会死了。”她冷着脸,“被你自己害死。”
“死不可怕。”重开宴屈指敲击着酒坛的外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可为什么不会醉呢?”
“醉?你若继续这么喝下去,一天一夜之后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醉。”红岚玕站起身来,“起来,姑射殿的屋顶都被你污染了。”
“当醉且醉,当歌且长歌。”重开宴放下酒坛向后一靠,用双肘支着身子仰头望天,“只可惜一辈子活到现在,连个可以买醉的地方都没有。”
“你真的想醉?”红岚玕冷眉一扬。
“真的。”
“好。”红岚玕撩起一脚,地上的酒坛被她勾起飞到空中,她单手提住仰头灌了一口,“是唐欣桦请你来南音宫的?”
重开宴抬头淡淡道,“嗯。”
“你觉得他可能是解决叶青阳的关键?”
“嗯。”
“那他多半是在忽悠你。”红岚玕一抹嘴角,把酒坛丢回重开宴身上,“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嘴里没几句真话。他自己就和叶青阳有交情,怎么会帮你解决叶青阳。”
重开宴接住酒坛沉吟片刻,“……是么?”
“什么是么,你没考虑过是不是别人在骗你就跟来了?”红岚玕冷笑一声,“我不止一次发现他出去单独会面叶青阳。”
重开宴淡淡吐出一口酒气,“骗人也好,害人也好,都一定有一个理由,我想知道这个理由。”
“然后跟他做交易?”
“如果他想要的东西我给得起,我会考虑做交易。”他道,“如果我给不起,他还执意要挡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他。”
红岚玕一脚踢向他的头,重开宴提起酒坛挡住那一脚,两人不动声色的内力相抗。
“你若只是现在这种实力,如何杀得了他。”重开宴几次受伤后功力退步并不是什么秘密,红岚玕肆意的勾唇笑着,“不过如果你想要唐欣桦死,我可以帮你。”
“红姑娘,杀一个人不一定要硬撼硬。”重开宴道,“何况如果我给的起他要的价码,就不需要跟他作对。”
红岚玕收回腿势,看向他的眼里满是失望,“你变了。”
重开宴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红姑娘和我很熟?”
“至少我听说的重开宴不是这样的。”
“哦?我应该是哪样的?”
“重开宴从不委曲求全。”红岚玕低头冷笑着,“重开宴从不会为别人着想,你变了,你心软了。”
他眼里是似笑非笑的复杂神情,“我……变了?又有人说我变了?为什么?我能狠下心杀人的时候你们觉得残忍,你们希望我做个好人。好,我学了,我改了,怎么……又有人失望了?”他松开手,滚落下去的酒坛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他笑着,“我不懂。你们就不能好好坐在那里看我把这个故事写完吗?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想法?要有那么多情感?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真实?我真的不懂。”
他把袖子里的书简摔了出去,随后双臂张开躺倒在屋顶上。红岚玕拎起那幅三丈长卷看了一眼:从那一句“夜尽鹰归云开处”之后的记录完全是一片空白,可以说,在楚骊歌之后他再没有记录过任何一个人。
作为青衣侯——他竟然写不下去了?
“这是你的工作。”红岚玕有些讶异,“你要放弃它?”
——接受这份残酷的工作,就像接受曾经那个残酷的你。
“真是很残酷的工作……”重开宴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哈哈哈……”
他笑得让人心寒,红岚玕皱眉,“怎么了?”
重开宴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一副惬意的样子,“你看看里面少了谁。”
书简的内容从未被公布过,她怎么知道少了谁。红岚玕简单的翻阅了几篇,好看的眉头蹙得很紧,“少了谁?”
重开宴饶有兴致的仰头看她,“你可还记得前任青衣侯的名字?”
“这如何不记得,我也是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变故的人。”红岚玕红唇轻启,“他……”她蓦地僵住,“他叫……”
夜风徐来,她身子一抖。
天……前任青衣侯叫什么名字?不对……前任青衣侯说过他的名字吗?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重开宴合上了眼睛,“你明白了吗?”
明明是一起见证的故事,明明是亲身经历的历史,记录这些的人除了“青衣侯”这个称呼以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百年来,多少武林豪杰想借助不朽的破金竹留名青史,可撰写史书的作者自己的故事却从未出现在书简的记载中。
千百年后,若这卷书简偶然被不相干的人捡到,他看到的也只是上面那些或哀凄或不渝的故事,而写故事的人本身早已被遗忘在时间的长河里……
“姑苏爱上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你明白了吗?”
在江浸月决定敲响殿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唐欣桦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一切和之前一样。
“晚上好。”唐欣桦精神还很振奋,他仍在微笑,“江大公子主动找上门来,看来我的麻烦大了。”
江浸月和气的说,“唐宫主是聪明人,我想我来这里是为什么宫主已经知道了。”
“你想知道我把你们诓到这里所为何事。”唐欣桦微微吁了口气,“进来吧。”
江浸月抱着剑跟了进去。唐欣桦脱下厚重的外套后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华丽的祭司长袍,金色的衣摆堪堪垂地,衣袍上绣满了红黑两种颜色的莲花,肩周处则做出了月牙形的镂空切口。
他这样面带微笑、四平八稳的走着,脚步好像踏在虚空之上,江浸月仿佛看到他所经之处有彩云汇聚、万仙来朝。
真是个奇怪的人,南郊安定富足,他既然守着这样一方天地,何必牵扯武林之乱?
“你们如果一直在这里住到初春就好了。”唐欣桦笑着说,“来南郊不看红儿的祀风舞可是吃亏了。”
“婆娑辙呢?”
“婆娑的舞步还是红儿教的。”唐欣桦的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骄傲,“南音宫的几位十三辙不比北辰殿的十三辙与四殿守,这些孩子是我从各地捡回来的,资质不高,但弹弹跳跳倒是好手。”
江浸月若有所思,“唐宫主很喜欢捡孩子。”
“孩子是很神奇的,往往你做什么他们就模仿什么。”唐欣桦走到矮几旁,在一块毡垫上跪坐下来,“这些孩子里,只有红儿是真正有父有母有来历的——她是被我买下来的。想想都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为自己和江浸月各倒一杯茶,“我教了她用毒,我把百毒不侵的功法送给她修炼,我甚至教了她祭祀的术法。”
“现在她正把这些用到你身上。”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这么做了。”唐欣桦捧起茶杯温和的笑着,“当她第一次知道老鼠药会毒死人时,她把我买的所有砒霜倒进了我碗里。”
江浸月微微偏头,“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叫我‘爹’的时候就有了想杀我的心。她爹娘卖掉她根本不是为了给什么‘弟弟’换口粮,而是纯粹不想供养一个负累。我知道后杀了她全家。”唐欣桦面上淡淡,“我只瞒了一年她就知道了,她实在聪明得紧。”
江浸月不置可否。
“过了几年,她改口叫我‘大哥’,后来又叫我名字,十六岁那年我们成亲了。”他喝了口茶,“如今已有九年。”
江浸月忽然道,“难道红姑娘至今不知道你杀她父母是因为她父母……根本不爱她?”
“她父母很爱她。”唐欣桦朝他一笑,“而且会永远爱她。”
江浸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打心底的感到凄凉。“你为她遮挡残酷的真相,她如今这样残酷的对你,值得吗?”
“江公子,你知道,很多人的坚强只建立在一个格外浅薄的执念上。”唐欣桦将另一个茶杯往他那里推了推,“遇到这样的人,我们要努力保护他们——你也一直这样守护着一个人,不是么?”
脆弱却倔强,从遍体鳞伤中生长出锋利的刺,孤独,但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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