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了吗?”
黑暗的远方,亮起了一束闪光。
他的眼睛里映着那束光。
梧桐巷的梧桐很美。
落叶满地铺设,有一种厚重的陈旧感,梧桐的凋零不能称之为凄凉,那更像是一场华筵盛大的开幕。
“我很久以前想当个边城浪子。”
“真是答非所问。”一起等车的女孩说道,“李先生,虽然我是一名心理医师,但出了接待所我们就没有医患关系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他随意的笑了笑,抬手扫了扫额前散落的刘海,“哭泣有用么?”
女孩背着手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挑眉,“你让我想起一句动漫台词。”
“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说你的表情……”她笑着,“很温柔。”
他愣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顿时缓和下来,“谢谢。”微风拂过,夕阳斜照,飘忽的发丝后,他眼角弯起微笑的弧度。
女孩眼中的明媚渐渐黯淡。
那句话完整来说其实是:你的表情明明那么温柔,却又十分可怕。
第一辆公交车来了。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第二辆。
第三辆……
温柔……?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的人。
应该说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成为怎样的人。
小唐说他很少有自己的主意,大多数行为都是顺着别人的想法揣测出来的,他没有自己的意愿。
如果一直这样顺应别人的希望伪装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他就真的能成为他们喜欢的样子。
那样,是不是就是最好的结局。
想要变得完美,就要在面对不同人的不同期待时戴上相应的面具。小唐说尝试这样做是每个人正常的成长过程,可为什么当他真的这样做的时候,原本愿意靠近他帮助他的人……离他更远了?
他甩了甩头,眯眼看向第四辆公交车。
它还在马路转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耳机,将缠在一起的耳机线解开,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小唐说他解耳机线的样子很讨女孩子喜欢。那双好看的、被江南烟雨温养出来的手,耐心的将密密结络的线条剥离开来。
他感觉到周围的女孩正用或新奇或崇拜的眼神盯着他看。他裸露的后颈、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反馈着他人目光映照时感受到的灼热感。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面带微笑的。
可是……
斜照在脸上的夕阳消失了。
余晖殆尽。
被人喜爱了,就要一直展露他们喜欢的那个样子,这样他们才会一直开心、快乐、满足……他也就能在那些期许的目光里找到自己的价值。
“啪!”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耳机线的断口处裸露着被拉断的电线,有白有黄。
在他的皮肤之下,他的血脉也是这样的么?
一点儿也不精致,一点儿也不秀丽;繁杂的、混乱的、丑陋的。
他扔掉耳机,抬手撑住钝痛的额头。
这难道不是很日常的一天么?
这一天不应该和往常的其他日子一样,平淡的开始,平淡的结束么?
他不就是和以前一样努力的学习、学习变得正常、变得讨人欢心吗?
“我……小唐……小唐……”他张大嘴喘息着,人们关切的看向这名疑似疾病发作的大男孩。
“同学,你怎么了?”
他慢慢抬起头,公交车已经过了红绿灯,正在向这边驶来,挡风玻璃反射着都市多彩的霓虹,他的眼睛里映着那束光。
“!”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一把扳过,一枚冰寒的刀刃插进了他的心脏,他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刺杀他的人叹息一声,声音半是戏谑半是感怀,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空中飘扬的发带、翻飞的衣袂、被劲风扬起的金红落叶……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
是秋天。
他这一生,原来终结在秋天。
凝固的空气再度流动,人群惊呼着四散开,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男孩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液迅速染红大地,梧桐树叶纷扬而下,又如龙卷一般盘旋而起,掩盖住死者最后一刻的视线。
当所有人躲过这阵风再定睛看去,原地只剩下凄惨的血泊。
时间回溯,男孩重新站起,利器归位,公交车倒退,树叶重回树梢……重开宴站在距离那个叫李宴的男孩只有半米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
他的眼睛里映着那束光。
这里是三年前,他来梧桐巷看梧桐,却在见完心理医生后意外死去的那一天。
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被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杀死,穿越到古代,在经历了一切后走到这一步,再度穿越时空见到这个时刻的自己。
为什么那个“自己”要杀死自己?难道他认为杀死自己后就可以代替自己在这个时空继续生活下去吗?
的确是令人心动的前提:毕竟这个时空的生活平和安稳,不需要南北奔波,不需要四海为家,不需要生离死别。
重开宴低头看了眼胸口被叶青阳插进去的刀笔,伸手将它拔了出来,他没有感到疼痛,甚至没看见流血。
这一刻的时间是停滞的,直到他决定是否杀死自己才会流动。
现在,他还要再杀死自己一次吗?
重开宴走到李宴面前。
这个刚从黑暗生活中脱离出来的男孩还一脸迷茫,也许他明天会因为承受不了心理压力而自杀,也许他明天会决定抛下过去重新做人……今天的李宴还没有认识江浸月,还没有结识那些武林豪杰,还没有心脉受损、失去右眼,也没有看过挂在城头上的女将军头颅,没有身陷北辰殿大火,没有来不及救徐静,没有杀死思夜想,没有爱上姑苏辙。
对于这个还叫李宴的孩子来说,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未开始。
他能杀死这样一无所知的自己吗?
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动手吧!杀死他!留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时空,你的生活,先前杀死你的“自己”都能下手,你为什么下不了手?
也许因为每一个轮回的自己都走了不同的路,前一个“自己”狠辣果决,而他却表现出了犹豫。
留在这个时空吗?
有什么意义呢?举目无亲,无人所爱,把他独留在繁华的现代都市里只会加快内心的腐烂,可是在过去的时空,他还有未完成的誓言,他还有兄弟,还有朋友,还有爱人。
他要回去。
重开宴放下了刀。
整个思考过程只持续了一秒,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梧桐巷的尽头,空气一阵波动,一道熟悉的金色光幕升起,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两枚方块状的物体此刻镶嵌上面,那些晦涩难懂的符号以它们为中心分布成两个圆。
他现在明白了,这两个东西相当于两个坐标。
一个代表了过去,一个代表了未来。
他抬起手虚按在光幕上方。
过去,还是未来?
时间流动,公交站旁的男孩一把捂住胸口,似有察觉的左右环顾,而昏暗的街巷里那一名独行的旅人也同时抬手按住了胸口。
片刻之后,李宴抬头呼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痛快,而阴影中的那一人终于迈开脚步,走入重新打开的时空通道,身影渐渐模糊,就此散去。
李宴扭头望向看似空无一人的小巷。
小巷尽头的地面上,一片金红的落叶缓缓飘落,刹那间化为齑粉。
金光亮起,金光熄灭,什么也没有发生,唯一的不同只有重开宴消失了,叶青阳和众人都呆在原地,丝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临渊跃上墙头,“拿下他!”
无数人蜂拥而上,叶青阳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忽然崩溃似的大叫一声抱住了头,看着冲上来的人群,他眼里迸发出狠戾的光,毕生功力运于掌中,凌空拍出。
“砰!”有人硬生生同他对了一掌,力拔山河的掌劲就此化解,叶青阳双目通红,“唐采薇!!”
唐采薇掠上屋顶接他一掌,一手扣住他的肩膀,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一招就将叶青阳按倒在瓦砾间,邗渊见状扯下还套在嘲风石像上的金丝绳将叶青阳捆住,上官茉莉用敕神鞭缚住他的双手,顺手往他嘴里塞了个布团防止他自尽,楚骊歌一脚将叶青阳踢翻了个面,伸手点破他的丹田气海,叶青阳一身惊世骇俗的邪功化为乌有。
转眼间,曾把江湖闹得天翻地覆的大魔头已武功全失被捆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优雅邪魅。
龙又看着这一幕,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结束了吗?那……重开宴呢?”
重开宴呢?所有人都想问这个问题,青衣侯离奇失踪,这个结果似曾相识,南音宫如今一片混乱,破败的河山将由谁来重振。
重振武林的领导者……白术明和洛子弧转移视线,人们依次转过头看向江浸月,江浸月此刻正半蹲在地,从一堆瓦砾中捡起一片东西。
那是青衣侯书简的残片。
他握紧那一片竹简。
三年来,听了无数荒冢白骨的只言片语,见了无数年轻才俊的顷刻陨落,你一直用冷眼相待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拒绝任何人给予的温暖,而如今若你也故去,死前的那一刻,你会想些什么?
你会感怀些什么?
屋顶上的上官茉莉忽然大叫一声,“江公子!你的手!”
江浸月猛地一震低头看去,只见他左腕上的玉茧正发出从未有过的强烈光芒,里面似乎有什么生物正在挣扎扭动,他抬起手来定定的看着。
是啊,这个东西不是什么珠玉。
这是一种异虫的茧:这种异虫还未出巢就会互相残杀,直到角逐出唯一的胜利者,在极为微妙的巧合下,这一次的胜利者额外留下了一个幸存者,从此,两只异虫彼此之间产生了奇妙的联系。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玉茧裂开了。
一只从未见过的昆虫从里面慢慢爬出来,它有着蝴蝶般的外貌,半透明的肢体纤细无绒毛,正是玉石一样的翠绿色,此刻正缓缓张合翅膀,一闪一熄的发出柔和的荧光。
众人的呼吸与那光芒保持在同样的节奏。
这是什么美丽的奇迹?
那美玉般的蝴蝶挪动了下,站到玉茧的顶端,巨大华丽的翅膀扇动几下飞了起来,有人惊呼一声,“它要走了!”
它要去哪里?
上官茉莉灵光一闪,“它要去找另一只!江公子快跟上它!”
她话音未落,江浸月已经追了上去。
玉蝶穿过满院凋落的梅树,穿过散发着硝烟气味的废墟,穿过重重红色的帘幕,最终停在一扇半开的门扉上。
江浸月的手扶在门框上,缓缓拉开了纸门。
“来得太慢了。”靠墙坐着的人满身是血,支起一条腿斜对门口,一头黑色的长发垂进一地灰尘中,肩头停着另一只发光的蝴蝶。
他一抬头,那只蝴蝶惊飞而起,两只玉蝶翩翩飞舞,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闪光的弧度,最终飞向远方。
江浸月上前一步,那人咳嗽了一声,江浸月又上前一步,重开宴抬起头来,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漠表情。
江浸月走到他面前蹲下,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你这个白痴……”
重开宴低下头去,“不是疯子吗?”
“是白痴啊。”有人靠上门框双手抱臂,更多的人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投进来的光线,“一直都是。”
重开宴皱眉,“你们……”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堆涌上来的臂膀埋没了,“啊等等,你们干什么?楚骊歌!那个,麻烦让江阳准备一下,我可能需要急救……小唐!!”
唐初抱着手臂站在院子里,红岚玕站在他身旁。唐初道,“有什么感触?”
红岚玕眼里有泪,“不知道。”
唐初看了她一眼,“人一边说不知道一边哭,一般都是被感动了却不愿承认。”
红岚玕抹干眼角,“南音宫只剩下我了。”
“还有中东辙,由求辙,婆娑辙。”
“你一般怎样接受一个人永远的离去?”
唐初道,“不接受。”
“……什么?”
“我无法接受我亲近的人永远离去,这种痛苦的感觉会一时一时的翻涌上来,即使日子久了,这种感觉也不见得会淡。所以索性不接受。”
“那,怎样才能释然?”
唐初的目光深沉,他看着红岚玕,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另一个迷茫的孩子。“去救人。”
“救人?”
“没错,通过救赎别人来救赎自己,但是必须事先做好准备,因为并不是所有人得到救赎后都会感激,也不是所有救赎都会成功。接受过诸多冷眼,经历了诸多失败,却还要坚持下去,这样之后的某一天,也许就会得到真正的释然。”
红岚玕沉吟片刻,“你不是在说我,也不是在说你。”
唐初淡淡一笑,“我在说重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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