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先认为这具被毒死的尸体是太熙皇帝。”重开宴绕着床走了一周,“而这一位,虽然穿着嫁衣,但骨架粗大,盆骨狭窄,是个男子,其颈骨寸断,折痕很宽,骨茬成片,应该是被重物砸死的,他衣着整齐,被移到这里时并未变成骷髅,移动他的人还为他换上衣服摆好姿势。”
上官茉莉上前摸了摸那件大红的嫁衣,虽然时过境迁,那布料色泽艳丽崭新如故,她一托之后吃了一惊,“好重。”重开宴接手一看,那嫁衣衣形狭窄呈长筒状,重重叠叠共有三层,从里至外镶嵌的黄金构成侍女、飞鸟、百花等三百多件图案,可谓华贵之至,腰间玉带宽厚莹润,袖口与领口更是缀满珠帘,若是穿上这么一件衣服估计跟揣着几十斤的铁块没什么区别。
重开宴沉吟片刻,轻轻揭开衣扣,将那价值连城的宝贝衣服一层层剥离开来,在衣服最里层套着的是一件深色的布衣,布料粗糙,与那嫁衣完全无法等论。
“这样式可有人认得?”他站起身来,“这不是寻常衣服,应该是一种制服。”
邱少平、西金归、上官茉莉齐刷刷看向江浸月,后者清咳一声,“应该是建造陵墓时的工人制服。”
“所以,一代帝王在这座秘密建造的皇陵中和他的工匠躺在一起。”重开宴露出诡谲的笑意,“那么皇妃呢?苗人皇妃去了哪里?”
“思夜想怎么会和皇室扯上关系?”西金归阴沉道,“难道她祸害江湖不够,还想做女皇帝,所以派遣手下来寻传国玉玺,却被武当蔡迭英撞见,两人一起死在这里?”
“西大侠真是……很有想象力。”重开宴笑道,“与其考虑思夜想要做什么,不如先推断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关于这座地牢。”
上官茉莉疑惑道,“地牢?你说……这里是地牢?”回想先前经历的淹水房间,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里是罪妃陵,也是一座地牢,用以……关押罪妃。”重开宴声线转低,“从进来开始,这里的机关设计就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家乡有一种捕蝇笼,进口细小向里呈漏斗状,苍蝇想吃饵就得顺着漏斗壁钻进笼中,但进去易,出来就难了。”
“你的家乡?”上官茉莉盯着他看,重开宴回看她的眼神不善,她随即打了个哈哈,“是是是,就算是汉人的土地也有颇多奇闻异事,我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西金归点了点头,“是了,我们一路进来没有遇到任何机关,但从那头睚眦开始,我们四处奔逃时便危机重重。”重开宴道,“进入易,出来难,这,就是一座捕蝇笼。”
他背着一只手走到墓室门口,“这里的每一条墓道的每一块地砖都有感应,若向内走则平安无事,若向外逃就会触发感应,跑得越快地板倾斜程度越大,铁球的追击速度也就越快,这样的机关一方面是为了杀死盗宝者,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追捕‘罪妃’。”
“难道……”上官茉莉低声道,“那位皇妃并没有死?”
“这侧墓道的墙上刻着的,是《大荒南经》的一段,也就是西王母与不死树的故事。”重开宴道,“昆仑开明北有不死树,甘木是食。甘木即不死树,食之不老。哪位帝王不想追求长生?可既然想要长生,为何又要雕刻超度亡魂的往生咒,看来太熙皇帝对于长生这件事是又爱又恨啊。”他转过身朝向众人,“帝王死状安然并无痛苦,当然也不排除和工匠一样是死后被人摆放的结果,但问题是,谁对他下了毒?如果那位真的是太熙皇帝,那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和他的皇妃死在一起,那么究竟是他自己服毒,还是他的皇妃毒害了他。”
长生、苗人、毒,当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似乎昭然若揭。
“你是说这对帝妃本约定一起赴死,可皇妃突然改变了注意,没有吃下毒药?”上官茉莉手抵下巴,“也可能是皇妃告诉帝王有长生不老药,但皇帝吃下后却发现那是毒药?”
“都有可能,这件事情的关键是,那个男人是谁。”重开宴未盲的左眼目光灼灼,“这侧墓道朝向哪里?”
江浸月道,“整座陵墓方方正正,这条道正是朝向正东。”
“在苗族,苗人逝去后,会由祭司指引他回到祖先的故地——东方。祭祀活动中,要为死者配送弓箭,点燃火把,击鼓开道,吹奏芦笙。”重开宴看向连绵火光的尽头,“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走过的所有墓道,只有这一条的火把被点燃。听说这座皇陵是太熙皇帝聘用苗人异匠建造的,这些火把如果不是为皇妃送行,那只能是为床上那位……苗人异匠送行了。”
上官茉莉凝眉眺望,她仿佛看到一个纤秀的身影在冰冷无声的陵墓中醒来,她镇定的走下了床,脱下了嫁衣,将工匠的尸体代替自己放回原位,举着火把在空寂的墓道中行走,火光一点点亮起,她的身影也随之远去。
重开宴望着冗长的墓道,幽幽曳曳的火光,似通往天堂,又或通往地狱。
有人在机关变换的生死长廊中夺路狂奔,沉重的衣摆起起落落,沿路洒下点点落梅。
“砰”的一声,她向前扑跌在地,一截银饰摔飞出去,她立即手脚并用爬行几步,将泥堆中露出的半张脸庞清扫出来,“与君同归……”清澈的泪接连不断的滴入土壤,白皙的手臂拥抱着已经冰冷的躯体,“此生……无悔……”
他微微阖眼,“呼”的一声,臆想中,如信标般一路指往的灯火齐齐熄灭。
上官茉莉长呼一口气,重开宴思路敏捷,此番猜测从无到有,推理缜密令人惊叹,最重要的是他阅历之广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她愣了一下,可是他似乎对这个武林的事所知甚少,这点十分奇怪,难道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过问世事?难道,他是第一次踏足江湖?
此刻重开宴才继续道,“皇妃为什么要为那个人送行,难道说那位工匠对于她来说十分不一般么,或许是手足,又或许是恋人。”
上官茉莉忽然道,“帝王之墓完工,断龙石降下,这墓里怎么还会有第三个人?”
“我想,他或许是在这里等她,等她一起离开。”重开宴道,“自古陵墓完工后,建设陵墓的工匠会被封死在墓中,有时工匠为了活命,会在完工之前为自己留一条通道。而他们正是想在帝王死后经由这条密道逃出去,除了盗墓贼,今后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出逃过一个皇妃。”
“太熙皇帝如此疼爱她,她为何要逃?”
“疼爱?”重开宴冷笑一声,“若是疼爱,会设下这重重陷阱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她困死在这里,哪怕被运回来的是惨不忍睹的尸体也无所谓么?”
西金归哼了一声,“不错,光看这里的一切就能知道,太熙皇帝根本不相信那女人会陪他去死。”
重开宴走了回来,用那件沉重的嫁衣将所有尸骨一起兜住,慢慢拎了起来。
他这一提似乎触动了某种机关,墙壁中传来咯咯哒哒的齿轮转动声。
江浸月看了他一眼,一剑将小半个几案斩了下来,他将几案的残骸放在尸体原本躺着的位置,齿轮转动声又起,他沉吟片刻,将香炉也斩了下来,搁上去后齿轮转动声停止,整张龙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过来。”重开宴站到龙床上,“不要踩到它们躺的地方。”
剩下的四个人依言与他站在一起,宽大的龙床顿时变得十分拥挤,周围的地面再度倾斜,铁球载着尸体咕噜噜的朝来时的方向滚去。待所有铁球离开后,重开宴跳下龙床,地板没有再发生倾斜。
充斥着整座陵墓的杀人机关,终于停止了。
“跟我来。”重开宴抱着枯骨的动作就像抱着一个孩子,“我带你们出去。”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温柔。
它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在这孤寂的地墓中,它被等待之人披上嫁衣,放上龙床,它原以为自己能够再次拥抱自由的生命,却不知终究只是长眠牢笼。
永归黑暗。
黑衣公子怀抱着嫁衣与尸骸踏上冗长的墓道,随着他步步远离,那些燃烧了五十年的鲸油灯火一盏盏熄灭。
他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端,异色的眼眸一明一暗,脸上是超越生死的漠然,无人能与他并肩,无人知他心中所想。那一刻,上官茉莉忽然觉得,他走的是一条破损的路,没有尽头,亦无来路。
【二】
顺着铁球经过的地方一路回溯,众人最终回到了摆放有睚眦雕塑的大厅中,所有铁球依次滚回墙壁后黑洞洞的空间里,重开宴站在那洞口前停住脚步。
“我想,墓穴里的这些机关都有时间周期,否则主墓穴岂非会被这些铁球堆满。”他声音低沉,“要么手动使机关复原,要么等待时间周期,蔡迭英很幸运,他很快等到了下一个轮回,否则他将被悬挂在铁球中直到腐烂,直到化骨。”
面前的机关洞口中传来阴风瑟瑟,应和他此言此语,引人生畏。
“我从这里下去。”他回头看着江浸月,“若玉茧亮起又熄灭,你就不必来寻我了,机关已经停止,你可以带他们从来时的洞口回去。”
江浸月皱起了眉,“我随你一起下去。”
重开宴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你。”他将尸骨抱在胸口,微微闭眼向后一倒,江浸月迟疑了一下,只见黑衣下坠,瞬间失去了踪影。
上官茉莉低呼一声,“你就这么让他下去了?你,你可知下面是什么?那些杀人的铁球就储存在下面!就算蔡迭英曾经从这里出去,他也说过尸体能走的路活人不一定能走,你,你怎么让他下去了……”
江浸月僵硬的看向自己的左腕,几息之后,那颗似玉非玉的圆珠发出了莹绿色的光芒。
十丈之外。
光芒还在不断变暗,他回想起无名氏臃肿的浮尸,脑海中浮现出重开宴古怪的笑容,心口隐隐发寒,我不需要你?
忽然之间他领悟了什么,猛地冲到洞口前放声大喊,“你知道思夜想在下面是不是?!你这个骗子!!”
白骨女思夜想在下面?在场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思夜想也死在这里?
思夜想为何来到此地?这里的事情和三年前各派弟子失踪一事有无关联?苗人皇妃的悬念又该何解?
这一切,都在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前没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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