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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山河摇落阴阳错(上)

为君翻作琵琶行 团大人 6154 2021-04-02 18:51

  姑苏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重开宴的外衣。

  重开宴穿着雪白的水厄甲,站在她面前的黑夜里。

  他又在吹剑。

  软剑御师的音色温柔清冽,如一捧干净的月光,韩黎守着燃烧的火堆坐在一旁。姑苏转头看向水潭,徐宁正好第五次从水里冒出头来,接过韩黎扔过去的第六根绳索,重开宴放下了剑。

  “我来。”

  气喘吁吁的徐宁看了他一眼,“可是……”

  “你上岸。”重开宴回身将御师放到姑苏身边,见她醒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徐宁握着绳索游到岸边,撑着水岸挣扎了半天没能自己站起来,重开宴走过去把精疲力尽的他提出水面,抓着绳索潜入水中。

  夜色如水,包裹周身的水如冰。

  他在一片漆黑中潜游,因为已经习惯黑暗的原因,摸清方向并不困难,湛蓝的冰棺在水底发出微弱的光芒。他用右腕的玉光照明,寻到了第六处扣锁处,气息还足,他缚好绳索后犹有时间逗留片刻。

  徐莺莺……他的手覆上冰棺棺面,此棺以昆仑寒冰制成,经年不化,遇水不融,甚至增加了这水底的寒意。

  打磨光滑的冰面下,女子的容颜依稀如旧,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梦境,随时都会醒来,随时都能再度绽放微笑。

  世间人人都在寻求永恒:苗人皇妃的容颜不老是永恒,破金竹承载的千载名垂是永恒,江湖异士寻求的永生不死是永恒……生是永恒,死也是永恒。

  他转身浮向水面。

  他不相信奇迹,更不相信什么死而复生的鬼话,但若有人相信,他便试着维护一下这段梦吧。

  水面上的世界动荡不安,如同扭曲的时空,分不出真实与虚妄。重开宴顿了一顿:移动的火光。

  他倏地潜下几米,那些火光将岸上的人团团围住。他攀附在水中拉直的六根绳索间,身体微弯,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静候时机。

  人类的屏息极限是十分钟。

  他曾经过特殊训练,在心态平稳的情况下,他可以坚持五分钟不呼吸,现在顶多还有三分钟,三分钟内,他能等到出手的机会吗?

  宇文夺立在包围圈外两米,士兵让开一个缺口,他看见了仍然坐在火堆旁烤火的韩黎。

  看看这三个要么体力不支要么面如白纸的人,他冷笑一声:“不对吧,还少了一个。”长戟拄地,“重开宴呢?”

  姑苏看向韩黎,韩黎悠然自得的又往火堆里加了根木柴,她移回目光,学着重开宴的样子面无表情的闭上眼睛。

  宇文夺哼了一声,“难不成撇下你们自己逃命去了?”

  徐宁爬起身来艰难的走了几步,他想挡在这些人面前……韩黎将他一脚踹翻。“好了,后生就在一旁看着吧。”他站起身来甩了甩手臂,“现在是老家伙们的表现时间。”那削瘦的手上突然暴出几条青筋,像是一部生锈的机器终于被重新上了发条。

  宇文夺颇为不屑,“韩黎老儿,你可别妄想我会放水,今天这些人我是非杀不可。”

  “哈哈,彼此彼此,宇文兄不必客气,谁不知道你还是镇北将军时,镇南镇北就已不和。”

  “呵,你那时还觍着脸说若我家生的儿子你家生的女儿就要指腹为婚。被我提着剑打出去多少回没记性么。”

  “幸好幸好,幸好莲容嫁得早。”韩黎笑着用衣襟轻拭宝剑,“否则女儿嫁了禽兽,一生都要遭殃啊。”

  宇文夺哈哈一笑,“韩公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齐莲容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韩黎眼中闪过一丝狠光,“不错,幸好她死了,这污浊的尘世容不下她这样干净的人,幸好她死了啊,不必看这大好河山被这些畜牲搅得天翻地覆。幸好叶小柔也死了,哈哈,若叶小柔活着,此刻也得被你气死!”

  “住口!”宇文夺面色赤红,提起长戟冲了上来。

  叶小柔?重开宴屏息不动。叶青阳莫非是宇文夺的儿子?看来事情比他想象得复杂,希望唐初可以处理……

  他攀着的绳索忽然移动,水底的冰棺发出“咯吱”一声被拖动了几米,一片河沙扬起,模糊了棺中人的面庞。岸边传来徐宁的呵斥,叮叮当当的声音交击了几下,随后沉寂。

  那小子大概只有轻功好吧……重开宴手伸向袖筒,一顿:刀链在他的外衣里。

  罢了。他活动了下手腕,没了功力那么久,现在倒是有些不习惯。

  绳索一点点被拖出水面,岸上的士兵分六队用力拖拽,徐宁被制倒在地无法动弹,姑苏盘膝闭目,既没有打算帮韩黎也没有去帮徐宁。

  一名士兵偶然查探水面,猛地看见月光下的潭水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来,随后那张脸竟然睁开眼睛朝他一笑,吓得他惊叫一声“有鬼”。

  “鬼”钻出水面双手前探,一股吸力同时牵制住离河岸最近的五六个人,掌力一带将他们甩进了水里。

  徐宁大喜,一个扫腿带倒制住他的人,重开宴疾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朝姑苏扔了出去,姑苏在重开宴上岸时已经站了起来,见状凌空朝徐宁丢去一团东西。

  那是苗人皇妃的刀链。

  徐宁人在空中,但心已经冷静下来,他一把抄住刀链的握柄,落地接了个翻滚后一扬手,刀链自下而上卷出层层波浪,直逼得周围敌人退出数米。

  “呃,这个……”他站起身来后有些茫然,“这个东西怎么用?”

  呼的一阵风过去了,重开宴掠过他身侧奔向敌群,他手里握着绮罗缎红绫的一头,另一头仍缚着刀笔。他掷出刀笔扎中一人后矮身转向,空中横出一道红线,几个士兵躲闪不及被绊倒在地,只可惜红绫不是利器,否则定教他们断腿残肢。

  他一把扯回刀笔,贴地滑行了一段距离,忽然手撑地面一个扬腿,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后背,那士兵如同被重锤击中,口喷鲜血倒在地上,重开宴翻身而起,浑身发出一阵如弓弦震动般的争鸣。

  “角弓……虬龙……隐玉……”士兵将头转向宇文夺的方向,随后气绝。

  宇文夺怒目圆睁,“是你帮他解开的!”

  韩黎一边招架他的攻击一边说话,仍旧游刃有余,“算是吧。”他扭头朝重开宴喊道,“年轻人,悠着点,江山美人还等着你看遍呢。”

  重开宴撩了撩湿透的碎发,“老将军,这种话等我杀过瘾了再说吧。”他与姑苏对视一眼,姑苏一扬手将黑色的外衣掷了过去,在遮天蔽日般的阴影中,几声惨叫响起,几人喷血倒下,垂落的黑袍袖口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尖夹着的刀笔寒光凛凛,“嚯”的一声袍摆翻扬、衣带束紧,他如一阵飓风扫入敌群。

  徐宁看呆了,姑苏摇了摇头,“结果我又是累赘了?”她提起御师沉吟片刻,清喝一声冲了出去,徐宁阻挡不及,“喂,我……那我也出去吧……”他不会用鞭也不懂如何将刀链变形,只好将它弃置,转手捡了把剑跟着冲了上去。

  韩黎见状哈哈大笑,“宇文兄,你对我们这群‘老弱病残’怎么看?”

  如果这叫“老弱病残”,那这场仗他也不用打了。宇文夺对自己之前的轻视心生悔意,“喝”的低喊一声长戟猛地前压,韩黎一时吃不住力向后弯腰,“宇文兄心急了啊,这可不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哗”的一声,宇文夺寒毛倒立——重开宴从他身后跑过去了。韩黎平和的笑着,“别紧张。”宇文夺长戟横扫打他下盘,韩黎长剑画圆将周身防得滴水不漏,宇文夺久攻不下,长戟一挑又攻他面门,这时“哗”的一声,重开宴又从他身后跑过去了。

  “你有完没完?!”

  想不到这一嗓子吼出去,重开宴疾退几步回来了。刀笔未至,“角弓”的劲气已经刮得老脸生疼,宇文夺一根长戟一头抵着韩黎的剑,一头横挡住重开宴的手臂,刀笔笔尖就停在他颈间一分处。

  韩黎怒骂一声,“去!多管闲事!”

  “将军。”重开宴冷着脸,“现在不是讲道义的时候。”他提膝撞向宇文夺后腰,宇文夺放弃韩黎那侧的抵挡,长戟横扫逼着重开宴后撤,韩黎的长剑顺势划破了他的左腿。

  韩黎却显得有些后悔,“你走,带他们离开!”

  重开宴手腕一转,刀尖点中长戟,借力绕身到宇文夺后方,他身法飘忽,宇文夺被他绕得团团转,一身霸道功夫半点施展不出。

  韩黎看起来是真怒了,“你走不走?”宇文夺正等着他俩起内讧,谁想韩黎下一句便是,“你不走我走!”

  什么?!韩黎撇下这句话后真的抽身就走,徐宁和姑苏正与敌人缠斗,韩黎的马还站在火堆边无人问津。他将被拖上来好大截的绳索绑在马背上,驱赶马匹向后拖拉,自己也拽住了一根绳索拖拽起来。

  今天如果不把冰棺打捞上来,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宇文夺毛发倒立如一只愤怒的雄狮,刀笔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向他刺来,重开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儿子看起来并不怎么珍惜你这个爹。他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一吗?”

  远处的姑苏闻言笑出了声,宇文夺脸色铁青:“至少他知道他有爹。”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两人凑近头去,手上较劲,重开宴淡淡一笑,“他派的若是风满楼,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死了,可惜……”

  宇文夺啐了一口,重开宴侧脸躲过,宇文夺嗤笑一声,“你有功夫想这个不如多想想你在宫里的朋友,那个叫唐初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重开宴真的流露出思索之色,片刻后正色道,“活着。”

  “活着?活着也分三六九等。”宇文夺咧嘴一笑,“你猜他现在在天牢的第几层里呢?”

  重开宴微微偏头又思索片刻,“出来了。”

  “……什么?”

  “我说他已经出来了啊。”重开宴也冲他露齿一笑,“密码锁和水泥墙都困不住他,铁锁和砖墙又能怎么样?”

  “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重开宴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我若把你四肢打断绑在马上送给叶青阳,他是否就能懂得收敛一些,知道下一次什么人该碰,什么人不该碰。”他愈说声音愈轻柔,“宇文将军,我想邀请您体验一下江浸月曾受过的痛苦。”

  韩黎听到后怒斥一声,“老子不准!”

  重开宴哼了一声,“我就说说。”

  宇文夺脸色越来越黑,手上的招架越来越力不从心,重开宴在他腰间划出一道血口,“将军是否相信:犯下的错,欠下的债,累计的罪总有一天会被清算。到那个时候,我真想看到叶青阳痛哭流涕的样子。”

  他不再留手,“离影步”施展开,空中瞬间腾起千重人影,宇文夺还未看清攻击来自何方,就被几刀先后刺中腋下与肩周。当啷一声,长戟坠地,宇文夺仰天怒吼,饶是双臂受了重创,也是脊背挺直并不倒下。

  重开宴叹了口气。

  宫廷之变他无法插手,如果李钰被针对,唐初下狱甚至被判刑那是早晚的事,此刻只能祈祷唐初能真如他信赖的那样逃出生天了。

  荣城之内。

  龙又一去不回,上官茉莉和邗渊出去之后也再没传回任何消息,白术明站在门口惴惴不安,但任他如何眺望也望不到梅花山的状况。

  那张据说写了重开宴安排的信纸他已经打开看过,那上面一片空白。

  空白,是指没有计划,还是让他按兵不动?

  白术明头疼至极:江浸月在交代完所有事后便陷入了昏迷,大夫看过之后发现他脉象正常但气息虚弱,不像是普通的重伤昏迷。那大夫又提到近日帝都之中,魏丞相的千金也出现了这种症状。

  这极有可能是一种毒物。

  江浸月体质异于常人,朱砂之毒都没毒倒他,想必这次叶青阳有了前车之鉴后针对他加大了剂量。

  如今的江湖是怎么了,又是谋权又是夺势的。白术明连连叹息,只希望天上快掉下一坛酒把他砸晕。

  哗啦。

  然而从天而降的不是一坛酒,而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他掠入院落的姿态翩然潇洒,就如拥了满怀的鲜花,有着传说中“温润如玉”的公子气质。那人平稳落地,收敛声势一拂衣袍,“白少侠。”

  白术明只当自己眼花了,“你……你……你是唐欣桦!”

  “在下南音宫唐欣桦。”微笑的人和气作揖,白术明回了一礼,心中疑惑:这人和北辰殿的梅粮新一样,都是从不轻易露面的神秘人,不,是怪人。他能认出他只是因为唐欣桦当上南音宫宫主时白家去送过礼。

  唐欣桦左右看了一眼,“想必青衣侯还没回来。”

  白术明张了张嘴,心道他连重开宴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唐欣桦自顾自说了下去,“那我再等等他。屋里的是谁?”白术明刚准备回答,唐欣桦已经推门进去了,“咦?这不是江大公子吗?他怎么了?”

  白术明张着嘴顿了许久,合上了酸涩的下巴。他算是明白了:他大概是遇见的人里最正常的一个吧。

  咯——

  铁门被人推开,出现在月光下的先是一只手,再是穿着白色长褂的身躯。

  四下无人,那人用另一只手将袖中打开的机簧固定了回去,在他身后,或被毒倒或被暗器重创的狱守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

  伸手一撑,唐初从打开的地窖中翻了出来,站直身子拍了拍灰,他简单判断了下方位,大步离开了。

  要去荣城了,真怀念啊。

  洛州荣城,想当初曙光孤儿院就建在荣城……嗯?

  他摇了摇头:不是当初,是未来。

  是已经被打断的未来。

  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未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翻出高耸的院墙,他弯腰扶膝缓了口气。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体力退步不少,看样子那什么“杀人医师”“黑色手术刀”之名要重出江湖已难矣。

  他是不是也该抽空学个武功?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退居到草丛后等了片刻,一大队人马冲着帝都城门的方向疾驰过去。

  装束各异,是江湖人?是支援?

  动作协调一致,是名门。

  清一色的剑客,是江家。

  他有些后悔没拦下那些人问个清楚,这下他恐怕得走路去梅花山了。

  “吁。”正当他站在半道上懊恼之时,一匹延后许多才到达的马在他身侧勒停,马上之人低头看他,“你是唐初?”

  他回头一看,那是个器宇轩昂的中年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显然是首领级的人物,看年纪大概是梅粮新那一辈的。

  “阁下是谁?怎么会认识我?”应该不会是朝廷来人,唐初有些疑惑,除了唐欣桦和梅粮新,他没再认识什么江湖人了啊。

  那人的眼神有些冷清,并不似梅粮新那样容易亲近,“你是重开宴的朋友,也就是江浸月的朋友的朋友。”

  唐初好像有些明白了,“算是吧……”

  “跟我走。”那人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提起来放在了马背上,唐初不明所以,“等等!你究竟是谁?”

  那人一扯缰绳策马疾奔,夜风呼啸,唐初抬头只见一袭白衣在月下翻飞,头顶传来那人低沉的声音。

  “在下,江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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