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殿中有四座分殿,裳月阁、六花楼、红香榭、秋夜轩功能各不相同。裳月阁乃是整个北辰殿的门面,其外是门客与游人的住所,阁内则是殿守与贵客的住处。
这一天,江水寒再度站在了裳月阁门外。
江水寒认为他一直遵循着江家的祖训: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即使心中的那一分希望异常渺茫,他仍旧坚持着。
他孤身一人来此闯殿已三月有余——虽然连这“第一殿”都没闯过去。说是闯殿,其中练手与学习的意义更大,白霓裳看起来冷冷清清不近人情,但实际上却是四位殿守中最好脾气的一个。
“霓裳姐,那日我看你那一腿是横着过来的,为什么我是笔直后飞的呢?”虚心求教也是江家的祖训之一,他抱着清秋剑凑过去细声细气的问,白霓裳目光的落点不变,依旧平视前方,“运劲方式不同罢了。”
“诶?是如何运作的?”他握着剑鞘比划几下,“剑法可否通用?”
白霓裳点了点头,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你试试。”江水寒依次运转真气,懂事听话乖巧无比,与闯殿之时坚韧不拔、死缠烂打、惹人嫌弃的样子完全不同。
“又是你。”正在运功中,忽然听到一声冷讽,“这都多久了,你还没放弃啊。”
江水寒抬头一看,眉头凝起,“干嘛,我乐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认得这北辰殿弟子打扮的人是十三辙中的言前辙,也就是除了“姑苏辙”之外另一名“善武”的十三辙。
言前远远的走过来,他穿的是北辰殿弟子的黑衣,而非十三辙一贯穿着的蓝衣,他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北辰殿规矩,内殿重地,外人不得入内,你明目张胆的觊觎内殿已久,没将你轰出去已经是很客气了。”
白霓裳看到来人,问道,“言前,你怎么在这里?殿主回来了?”言前辙跟随北辰殿殿主许久,一向飞扬跋扈,北辰殿人早已视为常态。
言前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仍是对着江水寒,“就算你入了内殿了又如何,那女人多年前就不想见你,现在又会改变什么?”
“言前。”白霓裳有些不悦,“过分了。”
“你说什么?”江水寒收紧五指,努力克制怒气,手中连鞘的长剑咯咯作响,运转到一半的真气有暴动的趋势。
言前耸了耸肩,“江小公子,你这内功看起来没练到家啊,这会儿不是要走火入魔了吧?”他做出“哦”的口型,“不过江家已经出了一个天下第一了,你再怎么努力,那个女人都是看不到眼里的,是吧?”
一声铮鸣,如夜林枭吟——“清秋”出鞘!江水寒清喝一声,出手便是一招“月白风清”,剑风近身,言前侧步让开,表情甚是不屑,一手捏作剑指点向江水寒腕上命门,白霓裳吃了一惊:江水寒年纪尚小,经脉功夫还没结实,冲势之中若是被人硬生生制住脉门,最重可导致经脉损伤右手残废!
言前怎么能下此狠手?此子心高气傲,实在是被惯坏了!就算江水寒是……
她正欲出手,忽的眼角掠过一道黑影,江水寒的剑被两根手指一夹一带卸去剑势,言前的手被人一把扣住。
“在做什么?”有人沉声问道,言前脸色一僵,那只手一下制住他太渊、大陵、神门三穴,若是妄动真气怕是有损伤心肺二经的危险,这和他方才想对江水寒做的事岂非一样?
看清来人,白霓裳安心下来,抱着琵琶端端行礼,“重公子。”
重公子?言前脱口而出,“你是青衣侯……”咔,重开宴翻腕一扭,言前脸色一青,那一下显然痛苦至极,“你,你……”
扭按住他的人五指收紧,语气淡淡,“你,在做什么?”
言前嚯的扬腿后踢,重开宴以腿格住,一时间两人双腿交错,距离极近,四目相对,相视两厌,当即出手,四手相交,掌影不绝,眨眼间已对了十几招。
江水寒呆住了,“霓,霓裳姐,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白霓裳低喝一声,“言前辙,给我停手!”
然而言前连青衣侯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听从她的命令,单手不敌就双手齐上,双手不敌就加上双腿,北辰殿的黑衣与青衣侯的黑衣一齐翻涌。江水寒抱着剑踮着脚探头探脑,“重,重大哥!别打了!”
重开宴头也不回,“谁是你大哥。”
“可,可是……”你确实不是我大哥,但你与我哥同辈,我称你一声兄长也无可厚非啊。正在心中郁闷这位青衣侯不近人情,忽而有人传音入耳,江水寒脑子一热跟着开口,“嫂子!”
“噗……”一旁的树上有人喷笑出来,随后有人一肘撞在他胸口,笑声戛然而止。
重开宴差点被一拳砸上脸,当下不再保留实力,角弓运转,劲气冲入经脉逆流而上,言前只觉真气一滞,被他一脚踹中胸口倒飞出去。
那黑衣的青衣侯拍了拍手,随后转头朝向江水寒,努力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你叫我什么?”
铮铮铮铮……这是清秋剑振动的声音,抱着剑的手臂瑟瑟发抖,剑的主人冷汗岑岑,“重,重大哥。”
“嗯?”微笑的人满面和蔼。
江水寒嗖的一声躲到白霓裳身后,哆哆嗦嗦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白霓裳心里好笑,面上却是淡淡道,“江小公子请在此稍后,我与重公子尚有要事。”
“啊?”江水寒探出一个脑袋,忽然看见躺倒在地的言前正慢慢爬起来,“你们把他也带走。”
言前一眼剜来,江水寒赶紧缩了回去,他冷笑一声,“江家的二公子就这德行?忒没……”“你是言前辙?”重开宴一口截断他的话,颇有护犊之感。
言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与他看江水寒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他眼里就没有重开宴这个人。
重开宴转头问白霓裳,“那是言前辙?”
“是的。”白霓裳答道,“他本是北辰殿弟子,后来自愿舍弃原本的名字和职务,加入‘十三辙’担任言前辙身份。”
“北辰殿的人成为了‘十三辙’,你们殿主不觉得不妥么?”
江水寒偷偷探头。古往今来“十三辙”只为青衣侯一人驱使,这确实不合常理。
树上忽然落下来一个人,一身蓝衣的姑苏走了过来,“殿主是个好人。”
重开宴笑了笑,突然,他笑容一顿,“楚骊歌,你刚才做了什么?”
刚准备跟着下来的人闻言一脚踩空,嗵的栽进了草丛里,随后迅速起身,一脸无辜抱着后脑,“我,我没做什么啊。”
光芒一闪,一支深黑晶亮的发簪出现在指尖,重开宴面带笑意的朝他走去,楚骊歌翻墙就跑,重开宴哼了一声收起刀笔,“白殿守。”
白霓裳朝他微微颔首,接着再度嘱咐道,“江小公子,事关重大,你一会儿可千万别到处乱跑。”
江水寒严肃的点了点头,江家的祖训之一:在有正事的时候不要使歪脑筋……白霓裳抱着琵琶,与姑苏、重开宴一起走入了裳月阁,他侧着身子远远看着他们一路穿过裳月阁,那方向是往北辰殿内殿去了。
他们去做什么?需要青衣侯出场,那就是有关千秋乐府的事了,可是千秋乐府早已在几十年前分立,如今只有北辰殿与南音宫,再无南北乐府。江水寒眨了眨眼睛,今天的北辰殿格外安静,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秋风瑟瑟,少年剑客十分寂寞,独自练剑甚是无聊,索性爬上树梢看风景。
青衣侯原来这么厉害,言前辙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霓裳姐应该也打不过他。经此一事,他对兄长那位奇怪的友人有了一些改观。不过这个时候,他那位天下第一的兄长在做什么呢?除暴安良?惩奸除恶?还是在与江湖名宿谈笑风生?切磋武艺?
实际上,那位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帝都江家的大公子,“月满霜河”江浸月此刻就在距离北辰殿不远的地方。
他在挨饿。
偌大的平原上,三三两两的散落着几家农舍,这里是北方草原最大的一片牧场,秋风干涩,吹黄了大片肥美的草野,越往远处地势起伏越大,最远的地方是重重山峦的剪影,山顶白雪皑皑,似乎还有高耸入云的楼宇。
一人一马行走在土路上。那人身着白衣,纯棉质地,看起来柔软而整洁,不加任何装饰;那马是白马,四蹄笔直而健硕,未钉马蹄铁,踏在平坦的路面上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在风中飘动的鬃毛如一团白色的烟火,甚是神俊。
这一人一马都是从头到脚的白,白到若是有人在远处观看,说不定会以为是白云落到了地上。
那人腰间挂着把青色剑鞘的长剑,年纪约莫二十一二,样貌俊朗,总是面带微笑,左手上系着一条手链,红绳上串着一颗不知什么质地的圆珠。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天了,周围的景物也从树林密布渐变为辽阔的大草原。三天了,他这三天滴水未进滴米未食。
他的极限是六天。
所以三天之内,他必须要找到那劳什子的北辰殿。
或者找到一点食物。
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窜动的声音,他驻足长立原地静待了片刻,忽然身形一晃,雪白流光一闪即逝,随后路旁的草地里留下了一只兔子,兔子身上只有一个轻薄的伤口。他扶正了剑鞘,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仿佛他从未拔出过那把剑。
刚才他用的那是东洲白家的“回风落雁”,白家的剑法走轻灵之路,比江家讲究剑客豪情的剑法更适合杀兔子。
然而他实际上想的却是:一代剑客沦落到杀兔子果腹,这种事万万不能使用自己家的剑法,否则万一被人撞见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面前这条路上突然多了一个人。
是追击他之人?
不,是个老人。
他弯腰捡兔子的动作僵在原地,心电流转:一代剑客为了果腹从地上捡起了一只兔子,这场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他的身份形象,可现在却被人看到了,他现在是该一脸淡然的捡起兔子说这是他偶尔捡到的,还是趁那人没认出他是谁前直接骑马离开。
他心中犹豫不定,只好继续一边保持着这个动作一边看着来人。等了快半柱香的时间那人才走到他跟前,那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老汉,背着一捆柴火。
他一把揪住兔耳朵将那兔子提起来,站直身子沉声唤道,“这位老丈。”
那老汉弓着背低着头,几乎要撞到他身上来了才发现面前有个东西,“啊,这位公子有什么事么?”
这是他三天来看到的第一个活人,他心中很激动,声音很平静。“老丈,请问从此地去北辰殿该怎么走?”
“北辰殿……啊,公子是江湖人士吧,前往北辰殿只有一条路,就是公子脚下的这条。”
他呆了一呆,面上仍是一脸淡然,“可我已走了三天了,依旧没有看到北辰殿的山头。”
“那是因为公子你走错方向了。”老汉伸手朝他来的方向一指,“这条路只有一次岔路,往西北方向是北辰殿,你走的是东北方向,再像这样走个两天,就到东流殿的地头了。”
东流殿?
他又是一呆,遥望着远处层峦起伏的山峰,是啊,如今走近了一看,那不就是北牧群山么?最高的那座山峰顶上的不正是东流殿的聆曦阁么?
错错错,错的太离谱,几年没走江湖路,竟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他毫无破绽的笑着,前些日子还说重开宴方向奇差,如今他也差不离。
“多谢老丈提点,这个……这只兔子就算是谢礼了!”他此刻也顾不上肚子饿,将手上的兔子往老汉手中一塞,手执缰绳翻身上马,眨眼间已奔出十余丈。
“哎?”老汉手里拎着兔子,过了半天,手推了推背上的柴火,继续慢慢悠悠的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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