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焚烧的墙体内不断传来细微的爆裂声,两个人影风一样的掠过大街小巷,最终在这座燃烧的城池中迷失了方向。
“格老子的,去哪儿了?”楚骊歌扶刀四顾,“长得瘦巴巴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原以为我已经够多话的了,想不到这时候有人远胜本少爷,你若少抱怨点说不定眼光能更亮。”一把折扇砸在他头顶,那锦衣公子从他身侧“嗖”的窜了过去,“你走左边我走右边,那家伙和来探宝的人不同,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你到底是谁啊你,老子忍你很久了,别没大没小的老敲人脑袋!”烟尘四起,楚骊歌单手蒙口,迅速钻进了左侧的街道中,没跑几步,旁边一间屋舍轰的一声炸起一团火云,江南的建筑多由竹子加泥土砌成,一旦烧起来,火势不猛,却是烟熏得很。他暗骂一声想加快速度冲过去,忽然上空传来衣袂翻飞声,他顿足仰头,顿时被灰烟眯了眼,景物难辨四向不分。
也不知道那瞎子是怎么闭着眼睛认路的,那家伙人是疯了点,但这种本事他现在可是羡慕得很。
“咳,咳咳咳……”楚骊歌捂着口鼻七歪八倒的走着,两侧墙壁一片滚烫不可触碰,兜兜转转了许久仍走不出烟雾。
周围忽然响起了幽幽曳曳的笛声,忽近忽远,似真似幻,绵绵不绝,如泣如诉,和着此地烟雾缭绕,甚是诡异。
呼啦一声,又是衣袂翻飞声,楚骊歌抿唇屏息,骊珠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两道斩击,风随刀卷,刀光将灰暗的烟雾切出一个十字,烟雾后一声金铁交击,一个人影倏地窜了出来,却是一把扣住已经缺氧眩晕的他往大街上跑去。
“少爷呢?”那人揪着他的衣襟使劲摇晃,“少爷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一个?”
“停停停!停手!主仆两个都是这副腔调。”楚骊歌打开那人的手,认出他是那个叫做邗渊的护卫,“他叫我往左跑他自己往右跑,妈的,右边怎么烧得比左边还厉害!”
远远看去,整座花城都已化作火海,曾经的“繁花似锦”之名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邗渊单手拔剑朝他指明的方向奔去,楚骊歌“喂”了一声追过去,“你过来干嘛?城头那边怎么样了?!”
“守城军全部战死,我杀了二十几个人就过来了。”
“重开宴呢?”
“青衣侯重伤。”邗渊看了他一眼,“放心吧,风满楼让他的手下不要攻击他。”
“所以你就跑了?你,你就留下他跑了?!”楚骊歌一刀朝他后背砍去,邗渊出剑格挡,怒骂道:“你疯了?”
“他输了?他怎么会输……他不是还扬言要再砍老子三十三刀吗!”楚骊歌一咬牙,掉头向来路跑去,邗渊吃了一惊,“别去了,那里火势更旺!”楚骊歌充耳不闻,邗渊犹豫再三后没有拦他,在他看来尽快找到他家少爷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这时,楚骊歌离去的方向爆出一团白芒,刀光如月弧,邗渊蓦然回首,那是洛神谷的“业火落神”,也是楚骊歌的成名技。
他显然遭遇了强敌!
左右为难之际,后脑传来一记熟悉的敲击,“无双山庄从没有教过弟子见死不救。”
“是。”邗渊再没有犹豫,提着剑前去援助楚骊歌,近身之后,一招“杜鹃莫遗”朝着与他缠斗之人的头肩胸三处大穴点去,剑风凄凄,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哀鸣。
那人出手来挡,他手上握着的乃是一根玉笛,只听“呜”的一声,玉笛格住长剑,袖风灌入笛身犹能发声,邗渊手腕偏转,剑刃卡进玉笛发出乐声的孔洞中,将那幽咽的旋律切得支离破碎。
那人“咦”了一声,似乎十分意外,手指迅速搭住几个孔洞,楚骊歌见状大喊,“小心!他会音杀之术!”
音杀之术?邗渊另一只手一把握住玉笛,试图直接将它碎于掌劲之下,一声呜咽的笛鸣,邗渊骇然撤手,只觉内腑震荡血气翻涌,一口腥甜涌上咽喉。
那人指法再度变换,面带微笑双手蹁跹,笛曲中编织的是一张致命的罗网,邗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内伤受笛声激荡,“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姓邗的你就这点本事?”楚骊歌提刀砍去,那青衫书生旋身躲过,玉笛在唇边轻轻划过,“呜”的一声,楚骊歌身形一顿捂住了胸口,邗渊的剑光紧随而来,那人回手一笛子点在剑身上,楚骊歌心道不好,忽然有人叫唤道,“呆子,还不快放手!”
邗渊依言弃剑,一掌拍向那人胸口,那书生手腕翻转,玉笛点向他掌心,忽然身侧响起一声大喊,正对耳朵,神鬼具泣,那人吓了一跳悚然撤身,惊犹未定的看着那鬼叫的人。
那锦衣公子悠闲的摇着折扇,“练练嗓子,练练嗓子。”
那书生面带微笑,玉笛一下一下的敲击在掌心,“‘无双公子’龙又?”
锦衣公子一收折扇,“正是你少爷我,阁下的名号也请报上来吧。”
那书生端端一拱手,态度谦谦有礼,“无名小卒,无足挂齿。”
龙又呵呵一笑,“原来阁下名叫阿猫阿狗。”
那人笑意依旧,“在下叶青阳,诸位,叨扰了。”他向城门口的方向遥遥一望,纵身跃上屋檐,似是踩着火焰一般迅速远去,楚骊歌长吐一口气,打定主意这次回去后闭门看谷,再也不问世事,最近江湖上哪儿来了这么多变态。
“表面子上装着淡泊名利,实际上是个王八,还不如那位青衣侯,表面上是个王八,实际上也是个王八。”龙又回过身来一边一个两扇子下去,“两个呆子。”
楚骊歌咬牙切齿抓向他的衣摆,那锦衣公子却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手下钻走了,不满的嚷嚷着,“好了好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邗渊道,“救火么?”
龙又白了他一眼,“救什么火,杯水车薪,我们去救人,找不见齐莲容,他们会把整座城翻过来的。”
邗渊皱眉,“那究竟是什么宝物,能让人如此疯狂。”
“我去找重开宴。”楚骊歌掉头就走,龙又摇了摇头,用扇子指着他的背影对邗渊说,“看见没,有些男人的吸引力,比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宝物还要引人疯狂。”
“老子听得见!”
【二】
杀伐声还在继续,重开宴站在城门外仰头看着,天光微亮,晨曦的光线慢慢上移,正照得城头上那张脸半明半昧。下颌扬起,微睁的眼睛眼神轻蔑,脸上毫无畏惧,也无遗憾。
那是一颗高悬的头颅。
那是齐莲容的头颅。
怀里的孩子已经醒了,正因为找不到母亲而大声哭闹,重开宴揭开襁褓看着那个柔嫩的婴儿,哭声渐止,那个孩子看见他异色的双眸,好奇的睁大了眼睛,咿咿呀呀的伸出手想揪他染血的头发。
齐莲容死了,他在这里看了半个时辰,双腿已经完全麻木。
“告诉我。”他把碎发夹到耳后,低垂着眼帘看着那个不知疲倦的小混蛋,“我为什么不难过?”他又复仰头望去,“我理应难过。”他用没有沾上血的手指蹭了蹭婴儿细嫩的脸颊,低声喃喃,“不记得有过母亲,会不会比记得……更好一点?”
那个孩子被他戳得嘟起了嘴,气呼呼的瞪了他很久,瞪着瞪着,很快就累得睡着了。重开宴裹紧襁褓回头望去,太阳初升,他的脸上有了笑意。
地平线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奔腾而来。
那匹马在距离他还有三米时嘶鸣一声扬蹄而起,马背上的人飞身落地,虽然风尘仆仆犹有翩翩风度。
重开宴收敛笑容,冷冷的看着他,“你来晚了。”
那人轻舒一口气,“我想,对于齐姑娘来说是已经晚了,但我希望对于花城来说还不晚。”
重开宴抱着孩子闭上眼睛,“你的剑在那边。”
江浸月与他擦身而过,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似乎在看到他怀里的孩子时,他就已明白了所有事。
楚天剑插在一旁的地上,他拔剑而起,耍了个剑花。
重开宴原地不动,语气幽幽,“我要他握刀的左手。”
江浸月微微一笑,“原来他是左撇子。”一声唿哨,白马向他奔来,他踩着马蹬飞身而起,洁白的衣衫轻盈翻动,如山间流光划过长空。
马蹄奔腾,那白云一般的马儿载着那山风一般的人儿迅速远去,转眼没入已经黎明的城池。
江浸月走了约莫半柱香,地平线那端又传来众多策马声,有一人下马后快步走到他面前,倾身拱手,“阁下是青衣侯重开宴?”
重开宴闭目站立,“南少林,洛神谷,太和山……”他微微一顿,“白家。”
“在下东洲白家白术明。”面前的年轻人看到他怀抱婴儿有些诧异。
“要报恩的话,就去把流寇杀光。”他背对着那些人举起一只手,发丝凌乱垂落,“去吧。”
这些人有的面生,有的面熟,但面对他的请求,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三年前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拜他所赐才得以幸存的。江浸月欠他一条命,楚骊歌欠他一条命,各大门派欠他人情,这个天下欠他人情。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他就是他们的神。
白术明招了招手,大队人马以他为界线从中分流,有的人策马,有的人疾奔,这些或年轻或年长的武林人正奔赴战场,清风扬起他的发丝,带来一分惬意。
虽然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到他们脸上坚定的表情,何为侠义?何为江湖?
重开宴抱着孩子盘膝坐下,腾出一只手展开袖中的书简,指腹在破金竹上一一抚过,新刻的几支竹简上打头写的是:一骑红尘侠骨泪,春尽花落红颜老,长歌送魂君容素……故事里,有人成为美人,一笑倾城,有人成为英雄,名垂青史,而他,是为美人与英雄送行的人。刀笔在指尖流转一周,羽毛般的末端在唇上轻点,他手起刀落,另起一支刻道——
千军万马避白袍。
火焰与刀剑将这座城送入黑暗,白昼的光芒泼洒大地,死去的亡魂仿佛听见了哭嚎与尖叫,化作缕缕黑烟腾升而起。
昔日的华府已经彻底变为一地废墟,手持刀剑的贼寇沿街翻凿砖瓦,挨家挨户的搜查线索,时不时有平民百姓被从藏身地拉扯出来,一剑贯胸后尸体犹在血泊里抽动许久。
就在这时,手中提着一名老伯的山贼还未下手,拿刀的手被连根斩下,剑客的第二剑已将他的头颅整个切下,紧跟着出现的锦衣公子扶着老伯靠墙坐下,笑嘻嘻的将一锭银子塞进他手里。
“别怕啊,大家都别怕……阿渊,快点!”
邗渊将剑换到左手,他师出无双山庄,虽然天赋异禀武艺非凡,但毕竟少有对战经验,不知如何节省体力,方才一路杀过来,他光是砍人就砍到手软。
龙又将折扇插在衣领后,一路派发银两,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将那么多银子藏在身上的,被屠杀吓呆的百姓忘了惊叫与痛呼,个个握着银锭出神的不知在想什么。
“拿好别掉了啊,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了……”邗渊杀人杀到手软,他则是送钱送到手软,到后来已是低垂着头见人就给,给着给着,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虎口结着厚厚的茧,那是习武之人的手。
“哎,你……”他抬头一看,嚯的向后退开数丈,穿着破旧衣衫的落拓大汉偏着头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把***,赤淋淋的鲜血顺着刀身淅淅沥沥的淌落,那血液新鲜得甚至还在冒热气。
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风满楼!
“哇!你这个大怪物!”龙又双手挡在身前,那纯粹是自我安慰的动作。真是倒霉,好巧不巧怎么撞上这尊杀神。
风满楼活动了下脖子,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怪物?”
龙又深深地咽了口口水,“我告诉你啊,少爷是皇亲国戚,你惹不起的!知道么?”
风满楼的兴趣似乎更大了,提着刀向前一步,一道剑光斩向他颈侧,他右手握刀,一边与邗渊交击一边向龙又走去。
一声剑啸,风满楼一刀截住邗渊翻飞的剑光中那一只啼血的杜鹃,邗渊脸色一白,先前受的内伤再度加重,风满楼的刀背拍在他后腰将他震开,依旧不紧不慢的继续走向龙又。
腰侧一痛,雨惊呼啸着斩向身侧,风满楼一脸意外,邗渊一剑刺入后迅速提身,猛地一脚踢在剑柄上接力后跳,风满楼闷哼一声,长剑已没入半尺有余,龙又拔出后衣领里的折扇,“哗”的掷扇出手,扇面旋转如盘,风满楼受创后犹能进行躲避,折扇浅浅的切开了他肩膀的肌肉飞向街道另一头。
“少爷,现在怎么办?”邗渊长剑离手,还没感觉有什么不对,龙又跳起来扯了他就跑,风满楼拔出长剑掷到地上,看着两人跑远他也不追击,收起雨惊伸手一招,手下一人双手奉上一把长弓,他接过长弓搭箭上弦,拉弓如满月,闪着寒光的剪头对准了两人之间交叠的部分——竟是想一箭将两人都射下来!
龙又感觉后心一凉,心道要坏,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纯白,那是曙光一般激励人心的颜色,他脱口而出,“白公子!”
邗渊一愣,白公子?
白公子可不是指一个人,在这个武林中,它与它的主人一样出名,而自从它的主人莫名失踪后它便交由东洲白家照顾。
三年前,那曾经是一匹极具代表性的马,白公子出现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月满霜河”江浸月的到来。
“唰——”风满楼的箭离弦而出,邗渊感觉到风声临近,一掌推出想与龙又分开躲避,龙又却纹丝未动,情急之下,他整个人扑了过去想将自家少爷护在身下,却不知以风满楼的弓箭长度,就算是两个邗渊也得穿个透心凉。
“咔。”一道白光,一声轻响,没有花哨动作,也无多余声响,那支长箭被凌空截断,风满楼握弓的手一顿,脑中一阵锐利的刺痛,那是身体本能响起的警报!他瞬间弃弓拔刀,刀在左手,五指紧握,迎面而来的白衣少侠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长剑,随着两人的距离不断缩短,那张俊秀的脸上温暖的笑意一点点化为冰寒,他的表情是沉静的、是冷漠的、透着剑的锋芒,白马奔腾,他袖袍带风,那是一种孤身迎击千万人后犹能破阵而出的肃杀之气。
风满楼已认出这就是当日一招伤他的年轻人,只是他如今给人的感觉与当初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由得怀疑:在这具身体里是否住着与当日相同的灵魂。
楚天剑发出清啸,剑在躁动,剑的主人眸光如铁,清冷绝伦的气势如有实质,那一剑舍身而来,刹那之间剑光如雪,风满楼呼吸为之一滞,那一刻他就他知道,他输了。
血溅长空,***与齐肩断裂的手臂落向地面,楚天剑断肢而出后剑光依旧清澈如水,任何血污都无法在上面停留。一剑创敌后白马慢下步伐徐徐前进,马上的白衣少侠微微侧头回看,风满楼愕然回首,一道清光射出,那是楚天剑的剑光,那道光映入他的左眼,便一直映着他的左眼,剑的主人犹在马背上,马犹在向前迈进,那是一种怎样的定力,他的手该有多稳?他的心该有多冷?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啊。
周围的贼寇仍在首领受到重创的冲击中,四面八方忽然传来喊杀之声,服饰各异的武林人士从大街小巷涌入,欲将他们围歼在此!
“大当家的!”有人惊慌呼喊,风满楼低弯下身子将雨惊捡起咬在嘴里,右手捂着左手的伤口,直身抬眼,那一眼眼神狠戾凶恶如狼,看得围攻之人心里一惊,只是一个迟疑,那落拓大汉已咬着刀砍伤数人冲出包围圈,一头扎入火海之中,剩下的贼寇见状纷纷效仿投身火海,围攻的江湖人当机立断出手阻止。
“快!把火扑灭!”那领队的白家白术明高声招呼,“一定要确认风满楼的死亡,此人身负将领奇才,若他日东山再起后果不堪设想!”他抽空看了一眼停在原地的白衣少侠,心中暗怪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怎么不下手重一点,索性将那风满楼砍成两半该多好。他看了一眼后又看了一眼,江大公子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僵硬,他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转头继续指挥众人擒拿贼寇。
战局的倾倒是眨眼间的,那来自无双山庄的锦衣公子松了口气,这里认识他龙又的显然不止一人,简单寒暄几句后,他满脸微笑的将大把银子交托给别人去发放。邗渊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旁,眼光却瞥着远方的白衣白马。
江浸月翻身下马,面上的冰寒渐渐消融,他微微一笑,未持剑的手轻轻拍了拍白马修长的脖子,握着楚天剑的手却忽然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他表情一僵,左手握住右腕,抿紧唇线嘴唇颤抖片刻,仍是微微一笑。
天光大亮,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硝烟渐散,满目疮痍的城池中,新死的鬼魂在街头飘游,失魂落魄。
【三】
清晨的花城城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人一马绕着那马车踱了半圈,车厢里时不时传来婴孩的嘟喃声,随后便有妇人低声劝慰。
一身蓝衣的清秀女子疑惑探头,想看看门帘之后究竟是谁,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动作,“姑娘可是十三辙?”
那女子勒马回首,只见城门口两个身影,一人长身玉立,一人跪地不起,站立之人发出询问后向她走来,女子翻身下马,待到那人近身后作了一揖,“姑苏辙,江公子。”
那走过来的人正是江浸月,长夜已尽,他依旧白衣胜雪面带微笑,“姑娘如何称呼?”
“千秋乐府的十三辙在成为十三辙后便已舍弃自己原来的姓名。”那女子淡淡道,“公子唤我姑苏就行。”
“姑苏姑娘。”江浸月点了点头,“姑娘是为寻回青衣侯而来?”
“北辰殿听说青衣侯重出江湖,特派人下山迎接。”姑苏微微侧头,越过江浸月的肩头看了一眼跪在花城前的人,黑衣绣凰,那是青衣侯标志性的装束,只是不知样貌如何,她收回目光继续道,“我先行前来询问青衣侯可有什么需要。”
“他现在恐怕无法回答你。”江浸月双手抱臂,侧过身和她一同望去。
“他这样多久了?”
江浸月沉吟片刻,“一天了。”
姑苏吃了一惊,“劝他起来吧,再这么跪下去,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江浸月却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姑苏踌躇片刻,想起一路上接到的消息,“齐将军的孩子呢?”
江浸月指了指一旁的马车,姑苏一愣,江大公子就把他丢在那儿?这四际无人的,孩子岂不是要饿死?
“我从其他城市把奶娘请了过来,她在马车里喂奶。”
姑苏稍微舒心的点了点头,江浸月仰头看着这座灰暗的城池,一辆辆手推车从城门口出来,上面堆满了焦黑的尸体,许多江湖人士围在一旁努力分辨这些尸体的身份,实在分辨不出的就就地掩埋,堆积的焦尸像小山一样,害人者与被害者堆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姑苏眼睫微颤,“江少侠看起来并不震惊?”
江浸月淡笑了下,“他浑身都是弱点,我就必须没有弱点。”
姑苏看着他,若有所思,“我是否可以……”“如果可以,还请姑娘帮忙照看一下那个孩子。”江浸月笑着打断她,“毕竟两个大男人毫无经验。”
姑苏心道难道她就有经验了么?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去看看孩子。”便转身走向马车。
江浸月看着她离去,双手放下垂在身侧,右侧袖笼中的手时不时抽动一下,他微笑的眉眼微微蹙起,随后又复舒展。
城头上的头颅已被收敛,楚骊歌肩抗长刀支着条腿坐在墙沿上,嘴里叼着根草叶上下撬动,懒洋洋的向下看着。
姑苏辙?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同伴吧?
原因无他,他楚骊歌也是十三辙之一,只是他从不承认,也根本不愿以“乜斜辙”的身份给别人当跟班。十三辙各司其职,遥迢善文、江阳善医、中东善商,而洛神谷以刀与酒闻名天下,数代乜斜辙皆出于洛神谷。
楚骊歌吐出嘴里的草叶,骊珠刀刀尖向下插入地面,他翻身落地往城内走去,他至今仍记恨着某人往他身上戳的三十三个窟窿,谁叫那位青衣侯那么臭屁,想让他楚老大服软,等个几十年吧。
那女人让他杀人他便杀人,让他捅人他便捅人。三十三刀刀刀避开要害,他那时候没有死,也许是出于他的仁慈,又或许那只是一种玩弄,一种……炫耀。
炫耀他精湛的技艺,炫耀他超群的武功,楚骊歌低声嘟囔,其实也没有什么,那种情况下他必须立威,必须杀鸡儆猴,而他只不过倒霉了一些,被选为了那只鸡而已。
但即使想到了这一点,记恨的东西还是在记恨着,他忘不了一刀刀刺下来时那种绝望的心情,仿佛他只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青衣侯的表情冷漠中带着疯狂,异色的眸光璀璨如琉璃,让人分不清他的眼底究竟是何种颜色。
他会痛苦吗?他会流泪吗?楚骊歌长刀拄地望向长空。救了那么多人,也害死了更多的人,时至今日,他后悔吗?
一点黑影掠过穹顶,那是一只低飞的乌鸦,它自南方飞来,停落在这片死亡弥漫的土地上。
随着黑鸦落下,重开宴的视线里多了一条衣袖,出现在他身侧的人穿着蓝色的无袖外套,黑色的袖袍长垂在地,像是某种宗教装束。
其实,齐莲容的生死并不是没有转机。
只是这转机来得太晚了。
“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他依旧跪在原地,低垂着头。
一声叹息,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对不起。”
重开宴噌的起身,脸上的血色随着剧烈的起身动作迅速褪尽,他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却能精准的打掉身上的那只手,表情冰寒,一字一顿的说道,“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求你了。”
那人的手停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搭上头顶揉乱了自己的长发,“我……”重开宴没有看他一眼,笔直的走入花城,微风鼓动起黑袍破碎的切口,肩胛之上,一个暗红色的纹身若隐若现,状如一枚女子唇印。
那是罪恶的证据,亦是耻辱的印记。
那人目送他步步离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城门内,重开宴高声叫住提着刀大摇大摆走着的人,“楚骊歌!”
“干嘛!”
“不许回洛神谷。”他冷冷道,“跟我去北辰殿。”
“我靠!老子为何要听你的?”
“因为我的心受伤了。”
“啥玩意儿?”
江浸月从街道另一侧走出来:“这话是一语双关。”
楚骊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江浸月微微一笑,“所以,我们现在算是有团队了么?”
“哼。”这是重开宴的声音,“我要洗澡。”
楚骊歌大声嚷嚷,“你看这地方还会有人给你准备洗澡水吗?”
“我要洗澡。”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别吵别吵……”
秋日当空,并行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迈过市井遗泉,捕风里只言片语,黑衣所经之地,各路传奇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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