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请霍云山坐了，并让小徒进来奉茶。

　　茶不大好喝，这地方的人并不怎么会汉人泡茶的功夫，但是老和尚如此慈祥，霍云山觉得这茶叶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大师，您是元崇盛么？”霍云山迟疑着开口。

　　老和尚微微点了点头：“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老和尚如今已经是个出家人了。”

　　霍云山叹了口气：“您果真是出家了。”

　　元崇盛曾经是名扬天下的名将，一生追随了两个可汗开疆扩土，朝廷一直以来都拿他没有办法。

　　此人用兵如神，胆识气度也非凡人能比。

　　霍云山的父亲和殷子舒在世时候都叹平生不能相遇，一较高下。

　　“大师本要成留名千古的兵家，为何要出家？”霍云山疑惑的看着他。

　　他听说过很多此人的故事。

　　此人光明磊落，用兵如神，一生从无败绩。他喜欢兵法，喜欢战场。

　　若不是盛年出家，将来一定能流放千古。

　　有人喜欢诗书，这世上，也有一种人喜欢征服，喜欢战场。

　　战争，在有的人眼中，也是一种艺术。

　　老和尚摇了摇头：“你一定觉得，我盛年出家，错过了成名的好机会。”

　　霍云山腼腆的笑了：“前辈是英雄，您的威名已经流传在各国，您早已经成名了。”

　　老和尚笑了：“年轻人，你很会说话。看的出来，你的家学很好。你们大炎朝的将军，都是这般博学多才么？”

　　霍云山咳了一声：“您太客气了。”

　　老和尚道：“我一生交手过的将军太多了，都不大记得有谁了。只记得，年轻的时候，迷信武力能战胜一切，以为自己纵横天下，无所不能。”

　　霍云山沉默的看着他。

　　元崇盛当年的名气，的确是能够这样说，他两次帮助他们的大汗平定草原，那时候胡人把他奉为天神，谁有了他，谁就有了胜利。

　　后来他对大炎朝作战，大炎朝的几大将军，也都败在他的手里。

　　后来朝廷没有办法，采用了崔克己的策略，在边境采用了拖延战术，整整拖了三年，这才让大炎朝获得了喘息之机。

　　而这里头的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当年元崇盛忽然诈死。

　　霍云山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人，在那个时候，父亲尚且年少，表哥的时代还早，谁能抑制住他？

　　好险啊。

　　老和尚看霍云山发呆：“看你的样子，你一定是炎朝的世家子弟吧。”

　　霍云山点了点头：“您说的没有错，我的家族勉强算作是有点名气吧。”

　　老和尚点了点头，他从桌子里的抽屉里，又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霍云山：“我等不了越家人来了，你若是世家子弟，应该认得他们家的人，劳烦你将这个骨灰和短笛送还给他们。”

　　霍云山惊讶的看着老和尚，说实话，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这个老和尚和死在他手里的越华年有一腿。

　　咳咳咳。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和尚说：“这些东西，我一直等着越家人来取。”

　　他盯着霍云山，霍云山的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光，那种纯洁恬静的光。

　　他叹了口气。

　　“你们汉人的装束好些都差不多，有时候，我觉着，你们的模样也差不多。”

　　霍云山看着他：“大师，您觉得我像当年的越将军么？”

　　老和尚摇了摇头：“不……一点都不像，他的眼睛，比你的稚嫩，个头也比你矮，他的脸，还是圆的，没有张开的样子。”

　　老和尚的眼睛渐渐的转向了窗外。他苦笑了一声：“年轻人，人生如此，何不早早回家去，跑来战场上做什么呢？”

　　当年，元崇盛奉大汗的命令南侵，大炎朝派出的主将昏庸，白白断送了大军。

　　他的人马一路攻城略地，到了如今著名的渔阳城，当日的渔阳城还只是一座小城，但是元崇盛的兵马暂时却被阻拦在了城外。

　　两方稍作休整。

　　那天夜里，元崇盛在巡营的时候，听到了笛声。笛声清澈动人，没有丝毫浑浊紊乱的迹象。

　　“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声，平缓安宁，仿佛神佛的怀抱。从前没有听到过，此后也再没有听到。”老和尚遗憾的说。

　　霍云山笑了：“想不到大师也是一个风雅的人。”

　　老和尚摇了摇头：“我生于草原长在草原。我连汉字都不认得几个，连草原上的歌谣都不会唱，又怎么说得上风雅呢？我不过是觉得，那个人的曲调好听罢了。”

　　霍云山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你算得上是他的知音了，我想，那个人也一定很欣慰。这世上，能有一个人，能如此的懂得他的心，实在是太难得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那曲调，叫我觉得，我征战天下，获得赫赫威名，完全没有什么意义，若是能生活在幽静平和的地方，日日听到这样的曲子，要那些威名做什么？”

　　霍云山道：“大师才是那个有慧根的人啊。”

　　老和尚道：“可惜，我的慧根，来的太晚了。”

　　“第二日，我军攻破了渔阳城，城中的人马出来死战。”老和尚悲痛的说。

　　霍云山心中一颤：“他们输了。”

　　老和尚点头：“那是自然，渔阳城只有两千人马，他们作战的主将早就已经战死，这小城也是可汗的笼中之物，那日我本是意气风发的，那时我年不过四十，早已经成了草原的战神，拿下渔阳之后，若能助大汗攻进了你们的长安城，我便能流芳百世。”

　　霍云山叹了口气，老和尚不知道，渔阳之外，虽是汉人的领地，但是那里气候不怎么样，不大适合耕种。

　　若是胡人再往长安进发，那对汉人来说，才是锥心之痛。届时，便是旷日持久的大战，必定不会这么容易的。

　　老和尚道：“可是我发现……敌军领兵的将军是一个小孩。”

　　霍云山低头：“当年越国公的世子，才十五岁多，他本来是上战场历练的，谁知道主将无能，全军覆没。他一个人死守渔阳城。”

　　老和尚苦笑：“他的腰间别着一只短笛，我这才知道，他就是昨晚吹奏曲子的人。”

　　“真是遗憾。”霍云山淡淡道。

　　老和尚笑了：“的确，他的年纪差不多只有我的幼子那么大，却要到这战场上来送死。我不忍心他送死，便劝他回家去。可是他拒绝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样的悲伤，可是却又带着无比的怀念。

　　霍云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望着那支短笛，说不出话来。

　　老和尚道：“后来他死在了我的剑下，而我，从此再也不能拿起剑。果然人事无常，宛如幻梦，生老病死，痛苦实多。”

　　霍云山道：“战场上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越将军在天有灵，并不会怨愤您，相反，他会因为有您这样的知音而高兴。”

　　老和尚缓缓道：“我一生杀人无数，又何时管过人的怨愤？小将军，你杀过人么？”

　　霍云山点了点头。

　　老和尚道：“你杀的人还不够多，等你再过十年，二十年，杀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便没有了愧疚，也没有了怜悯，人命在你手中，将会只是一声弱者的哀鸣，仅此而已。”

　　霍云山猛的站起来:“不……不会的。”

　　老和尚缓缓道：“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会追随草原上美丽的姑娘，也会同年少的男子成为朋友。可是等我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我再也不会对美丽的女人感兴趣，也不会想什么朋友义气，战场和荣耀就是我的一切。人人都敬仰我，我成了天神。”

　　他顿了一下：“直到我杀了那名小将，我才明白，我杀了一个人，我不忍心杀人。”

　　霍云山颤抖着看着他：“所以，您就出家了？”

　　老和尚点了点头：“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幻影，将军，早早归去吧。战场，是年轻人的坟墓啊。我佛慈悲，特意派了那名小将前来度化我。”

　　霍云山抿了抿唇，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件事情。

　　老和尚将东西放在了霍云山的手上：“将军，带着东西回去吧。老和尚，要休息了。”

　　霍云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老和尚又叫住了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越家的小将军，他叫什么名字？”

　　霍云山愣了一下，然后回头。

　　原来元崇盛当年并不认识汉字，也不会说汉话，他只知道这个姓越的将军，是大炎朝的车骑将军。

　　貌似还是个挂名的，因为太年少，还没有名气。

　　霍云山难过的看着他：“汉人的男子要在成年了之后才有字，他只有名，他的父亲给他取了个大名叫“锦”，他有个小字，叫华年。”

　　老和尚渴望的看着霍云山：“那么，你们汉人里，是叫名的多，还是叫小字的多。”

　　霍云山笑了：“名是大场合或者自称的时候用，亲朋都是喊字，小孩子就叫小字，大师他日见了他，大可以唤他华年贤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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