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熏张了张嘴,将到口的话又逼了回去,迟疑的说道,“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萧晓九下意识的接口道,但心里却一点都不信。
回答她的是一片静默。
萧晓九摇了摇头,“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她手下动作顿了良久,身边沉静的可怕,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她以为谢熏已经离开,直到听到一声轻叹,才得知他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帮我将他安葬了吧!”她半直起身子,轻轻说道。
谢熏越过她,将那老者缓缓抬起,他心里有数不清的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萧晓九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当一切安顿完毕,她重重跪下三叩首后,方对着墓碑缓缓开口,“先生本已隐姓埋名,本可山高水远,做个高洁隐士,却被我牵扯入这凡尘俗世,蒙上污名。”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像是无声的安慰。
他心中几番挣扎,却还是不自觉的问出声,原本清亮的声音多了几分沉沉的沙哑,“他说的…都是真的?”
萧晓九讶异的看了他一眼,竟不忍再看,那个原本清风朗月的涓涓少年,如今也染上愁鬓,百思不解。
可…她并不想骗他。
“你们相交多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若不是恰巧碰到他的逆鳞,他又怎会失了方寸。”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秘密竟然这么大,这个教训竟然这般惨烈。
“可是…这…怎么可能?”谢熏依旧不敢相信,喃喃自语道。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他当年初始凌皓天是在乌衣皇宫,那时他是备受宠爱的玉骨城少城主,随父去皇城献礼,他觉得朝会甚是无聊,便趁着宫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不知怎的就到了一个特别破旧的院子里,他清楚的记得那时一个寒冷的冬天,身上裹着上等火狐裘都会觉得冷的季节,然后他看到那个着一身素衣在萧瑟寒风中认真读书的少年。
他觉得这个人很是有趣,这皇宫中的人大多沉闷呆板,死气沉沉,远不如他眼角的亮光摄人心魂,更何况,那还是个十分美貌的的少年。
他一本正经的朝他介绍道,他是玉骨城的少城主,哪知那少年连头抬也没抬,他生平第一次品味到了被无视的滋味。
后来他仔细想了想,看他这么穷酸可怜多半是不知道玉骨城是什么地方,于是他林林总总将城内奇珍异宝介绍了一遍,然后等着他的反应。
哪知他只是冷冷的抬头,说道,“说完了就出去,不要打扰我看书。”
那时的他少年心性,受不了他无休止的无视,最终和他争执了起来,撕坏了他手中被他极为珍视的书卷。
他本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却还是故意说道,“不就是本破书吗?本公子随随便便就能送你一车。”
再然后就不知怎的打了起来,他们当时也就是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却较着一股劲谁也不肯认输。
直到他失足落入了荷塘里。
十二月份的池水冰凉刺骨,他尚能感觉到肌肉的缱绻,身体的僵硬,那是第一次他觉得死亡离他那般近。
他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一步步走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眼中没有丝毫的迟疑,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也不知他那看着弱不禁风的身体怎么会含有那般强大的力量,拖着他划过结冰的池水游回岸边。
那时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只知道他被寻找的宫人发现,着急的接了回去。
他得了一场风寒。
父亲禁止他出门,就只等着觐见结束,直接打道回府。
可是,他总想在临行前再见他一面。
他又一次溜了出去。
他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有找到他。所有人都骗他他已经离开了。
直到出宫那一日,他偶听宫人碎语,说是西院那孩子怕是命不久矣,他无端就想到了他。
等他见到他才知,那个人,那个在紧要关头救了他的人,因为误伤他的罪名被鞭笞,被罚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不许吃饭。
那时他见着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的他,满心愧疚难安,然后听到他冷冰冰的说道,“真没用。”
他朝他眨着天真烂漫的眼,突然就笑了。
以后每年朝会他都缠着父亲带他去皇城,每次都千挑万选一堆书给他带去,他依旧勤学刻苦,孜孜不倦,看着他一天天成长,他既觉宽慰又觉担忧。
父亲最后还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那一晚,他那一向乐呵呵的父亲难得郑重,对着他严厉说道,“你可知你认识的那人是谁?他是名惊朝野的梓义候之子,也是殿下用来牵制梓义候的砝码。”
“那又如何?”他第一次反驳父亲,眉宇间是不可忽视的坚定。
那一晚,父亲看了他良久,然后对着他道,“我的孩子,你终于长大了!照着你认为对的事去做,父亲永远支持你。”
谢熏轻轻合了合眼,他突然好想问父亲一句,他若是知道这件事,还会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吗?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谢熏也没料到他竟有朝一日会对着这个他永远捉摸不透的姑娘吐露心扉。
萧晓九双眼放空,突然问道,“你当初与他结识是因为梓义候的关系吗?”
“当然不是。”谢熏下意识的反驳。
“所以他是不是梓义候之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最主要的是…他还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凌皓天吗?”她原本空灵的声音带了几分冷意,像是草原上吹过的长风,清扬而绵长。
谢熏静静望着她,有些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总是能够让他吃惊。
他第一次发现即使她的身边发生多么惨烈的事情,她依旧可以保持理智,冷静决然的分析,这种感觉就好像经历这一切的并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一个坐看故事的旁观者。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意,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天空中停靠着几盏辰星,不远处的草丛里有萤火虫闪着星星点点的青光,静谧的夜色中宛若能听到身边人平和的心跳,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红了脸,别扭的别过头去。
“在想什么?”萧晓九突然问道。
谢熏心里一跳,有些心虚的说道,“想…想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萧晓九反复咬着这几个字。
“你呢?”谢熏反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若换做是他,会这么做?”
谢熏静静的看着她,她眼中闪烁的亮光,嘴角不自觉散发的甜蜜微笑,都在告诉他,那个人很重要。
他突然有些嫉妒,在她的心里,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
那句“他是谁?”如鲠在喉,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那你有答案了吗?”
“他那人一向公私分明,于公,凌皓天确实是最适合统领乌衣的人,于私,欠下的债,他也会换一种方式讨回。”
“可是我这个人啊!就是一个小女子,不懂什么大是大非的道理,这天下改朝换代谁又替换了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萧晓九突然换了种语气轻快的说道。
“可是你却因为他的想法而迟疑,你很…在乎他?”
在乎?
萧晓九歪着头想了想,或许是吧!她想象着他被她突送回夜国咬牙又跳脚的样子,想象着他知道她待在凌皓天身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摸样,不自觉笑出了声。
最后,又想起他那满身的伤痕。
她突然想不管不顾跑回他的身边,用手轻抚平他轻皱的眉角。
是的,她喜欢他,她一直都喜欢他,只是从来都不愿承认罢了!
所以,她想替他做一件事,想告诉他,她不是他臂膀下的雏鸟,离开羽翼,她也可展翅翱翔,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站在他身侧。
“我们回去吧!”萧晓九突然站起身,坚定地说道。
“怎么突然…”谢熏不明所以。
“回去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萧晓九郑重说道。
谢熏哑口无言,他有点佩服这小丫头不畏不惧的勇气,事到如今还敢往虎口上冲,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一切那么匪夷所思,他却听见自己鬼釜神差的说了声,“好!”
他想,他大约是魔怔了!
待二人回去,凌皓天早已率领亲信离开黎都进驻起梦涧。
前乌衣国主石赟因恶杀之名被送入相国寺修行。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位新皇的存在,毕竟凌皓天多年来深的百姓爱戴,而石赟又着实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可也有人质疑。
那一天城楼上那以死明鉴的一幕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回荡,那真的是一场计谋,还是另有玄机?
候在黎都等他二人的是覃榆,覃榆对他二人的出现并不意外,似乎早已掐算到他们一定会回来。
一路无话,坐着游舟绕过青江赤壁,到达乌衣皇城起梦涧。
起梦涧临江而建,是一座伫立在江心的巨大宫城,穿延不息,交织交错的廊桥连绵不绝,色彩斑斓,五光十色。
萧晓九指着这绚丽皇城*的说道,“这里不应该叫乌衣国,而该叫锦色国。”
惹得二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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