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再一次坐在案前同瞿让大眼瞪小眼。
他平静地看着我:“气什么?”
“同杨子令吵架了,心情不好。”
他一副“你还挺老实”的表情。
孤有些烦躁:“瞿让,你有没有过那种……一股气憋着,不知道怎么发泄,恨不得把惹你生气那人抓住来打一顿,但是……”
话还没说完,瞿让就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孤从前也没有过,你说杨子令这人是不是挺不识抬举的?”孤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孤都已经替他想好了,接下来仕途应该怎么走,孤连路都替他铺平,他到底在倔什么?倔得过孤吗?”
瞿让并不想理孤,就这样默不吭声地看着孤发脾气,到最后把他一早带来的绿豆汤递过来:“降降火。”
“不吃!不吃不吃!”孤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啊,趴在书桌上,把上头摆着的一叠奏折“呼啦”一下扫在了地上,头埋进双臂间,还在发疯,“我就不吃!”
孤从小到大这样任性的时候并不多,瞿让不大会应付这样的孤,只好说起了旁的事来试图引开孤的注意力:“乞巧了吗?”
哈!怎么可能?吵架都没时间了,谁还有功夫去乞巧!
瞿让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还用方帕包裹好了,隐隐飘散出些许香气,孤就这样看着他将方帕掀开,里头圆圆糯糯的小丸子就这样滚出来。
“这是什么?”
“乞巧果,”瞿让简单的回答孤,然后递过来,“尝尝。”
孤对吃没什么兴趣,但这乞巧果是民间小娘子们都会做的,孤一时兴起,捏了一颗在手里把玩,瞿让估计是饿了,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吃。
孤心里乱糟糟的,还在想着方才同杨子令吵架的事,就把乞巧果捏在手里转着玩,嘴里还在问瞿让:“你们男人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正常难道不应该想着建功立业吗?杨子令怎么一提科考就炸,他怎么这么奇葩啊?”
瞿让还在吃果子,没空搭理孤,孤想到杨子令那时候阴沉着脸的表情就火大,手里一个没控制住,乞巧果就被捏碎了,孤站起身来,拍拍手想抖干净,结果一不留神发现渣渣里竟然……藏了张纸条?
那张纸条展开来,上面只有四个字:民女有冤。
孤一晚上如同乱麻的思绪,突然清晰了起来。你是官家,孤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的子民有冤要诉,他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瞿让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也没心情吃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孤,孤将纸条递给他,他只粗粗扫了一眼就将纸条收了起来。
这张纸条不可能传得到一个久居深宫的官家手里,孤不可能让旁人知道孤时常出宫这件事,瞿让的身份也绝不能曝光,那么这张字条一旦让人发现,要如何解释来源?
瞿让第一时间想到这些,所以这张字条不能留。但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样,此事要想遮掩过去太简单,可遮掩过去之后呢?孤的百姓还是有冤无处诉、状告却无门。
“莫急,”瞿让想得多,他先想到的是谁能做到通过他的手,将字条递到孤的手里,“此事有疑。”
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样:“这件事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字条也许是随机的,也可能不止这一个乞巧果里藏了字条,写这字条之人也不一定是想让孤看到,任何一个尚有爱民之心、正义之感的大人见到,也是一样的。”
说完瞿让便将剩下的几个果子全都掰开,还真有几个里头藏了写着同样四个字的小纸条。
孤朝他笑了笑:“孤说得没错吧,这只是个偶然事件,你偶然地想找几个果子来哄孤高兴,孤偶然地捏碎了这个果子,这张字条偶然地传到了孤的手中。”
他就这样同孤四目对忘,最终孤终于笑不出来了:“可是,这件事却不是偶然的,瞿让,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已经让孤的子民需要用这样无望的方式来伸冤!”
瞿让太了解孤了,孤一定程度上是非常护犊子的,比起为百姓主持公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孤更在意的是到底被逼到了什么份上,孤的百姓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请愿。
但光靠瞿让怎么够?孤这时候也顾不上还在置气了,恢复了官家的立场,立即命隐卫去通知了杨子令,让他查清楚这件事,隐卫领命翻墙而出,孤在案前缓缓坐下,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上次醉酒,同瞿让说的醉话,其实一直以来都压在孤的心口,这十多年来,日日夜夜地压着,已经成了孤的一块心病。
我大晋国的高祖,当年本为云国骠骑大将军,后因哥舒氏昏庸无道,率部下从哥舒氏暴政下揭竿而起,这才建立了大晋,借着醉酒孤可以说,这天下本就是我宋氏从他哥舒氏手中夺来的,如今便就还回去也没什么,可清醒之后孤当然知道,事实不可能是这样。当年高祖登基后仍封哥舒氏为永安侯,享世袭爵位,仁德之名是留下了,可哥舒氏直至今日依然是我大晋最大的威胁也是不争的事实,历史不能重来,孤不能让大晋真的断送在孤的手里。
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孤年纪小不懂事,竟当面问他,若是有一日国舅所作所为让他不能忍了,会不会杀了他,这话问出来就被当时父皇身边的老太监不顾僭越给捂住了嘴,事实上,父皇确实直到龙驭宾天都没爆发出来,一直忍得很好。
可国舅势力日益壮大那时,父皇岁数已经不小了,他的忍耐,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孤这会儿才多大?即便是从现在开始忍起,国舅如今身体如此强健,天知道还得忍他多少年,孤自认为没有父皇沉得住气,怕是不能忍了。
瞿让不知道孤这脸色又是想到什么了,有些担心地问:“想到什么?”
孤勾起嘴角笑了笑,偏头过去阴测测地瞧着他:“你想到了什么,孤就想到了什么。”
“这事急不来,”瞿让有些着急,“杨子令那边还没查清……”
“孤要娶的是林丞的孙女。”
瞿让显然对孤突然提及此事感到十分不解,孤便再次扯了扯嘴角,道:“所以你即便要心疼未来皇后,也没必要连国舅一同袒护。”
“……”瞿让十分无语,好半天才问道,“就这么肯定此事与国舅有关?”
孤冷笑一声,道:“都已经到了将冤情藏在这乞巧果中的地步,若非国舅,谁还有这胆子能压下来?谁又有这本事能压下来?”
“这样的人还多,”瞿让难得话多了几句,“权判尚书都省事林丞可以做到,参知政事贾叙之也有这权利,还有……”
孤挑起眉头:“还有谁?”
“还有你。”瞿让表情十分从容,“当今官家任人唯亲,昏庸无道,这才是百姓疾苦的根本原因。”
……孤竟无言以对。
瞿让觉得孤最近对国舅的态度有些过分了,且不说先前孤总说国舅待孤也是一片真心,即便是国舅当真想谋朝篡位,以现在孤的势力而言,也还不到可以直接和国舅正面起冲突的时候,于是他有了一个合理推断:“你……来葵水了?”
孤:“……”还真让他说中了!
孤很生气:“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孤来不来葵水跟孤爱不爱护子民有关系吗!瞿让你分得清轻重缓急吗!”
这话都说得毫无逻辑了,瞿让看我这表情也就懂了,没再同我计较,直接翻窗出去了。
孤一个人闷在殿中想了又想,觉得此事不是孤非要计较,也不是孤认准了就一定和国舅有关,但若是就这样放任不理,孤一个人闷着头搞再多事情,又有何意义?
纠结了一夜,上朝之前孤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国舅照例一言不发地摸胡子,林丞照例一言不发地看着孤,贾叙之……贾叙之照例最多话,可说的都是些废话,等到孤看情况觉得差不多大家都准备要退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林丞本来已经低头看着地面,这时猛地一下抬头看着孤,孤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至少现在不是说立后之事。
林丞显然松了口气,但孤这口气却慢慢提了起来,孤缓缓将袖袋中的字条抽出来,扬起手来等小黄门接过去,环视了百官一圈,然后轻笑了一声道:“去,给孤的爱卿们看一看。”
最先自然是递到了国舅手中,国舅看完之后脸色如常,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他随手往后递出去,然后将手放在小腹前交叠好,目光深沉地望着孤。
孤坦然地同他对视,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和蔼可亲地问:“国舅有何高见?”
国舅淡定从容地问:“官家从何处得来这张字条?”
孤:“……”这问题还真是一针见血啊。
但是孤决定忽略这个问题,“依国舅所见,此事是否当真存在冤情?”
国舅依旧淡定从容地问:“官家久居深宫之中,何人能有这等本事将字条传到官家手中?”
孤:“其实……”
“我大晋如今连皇宫都可容忍随意进出了吗?”国舅打断孤的话,转身环视群臣一眼,“诸位大人,竟然能有人随心所欲在宫中传递消息,若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谋害官家,谁人担当得起?”
这并不是重点啊!孤有些着急了:“此事……”
没想到国舅再次打断孤的话:“此事蹊跷,若是有心之人利用官家心系百姓的心情,有意引起朝廷大乱,后果将不堪设想。”
孤心里一沉,果然听到国舅接着说了一句:“若民间真有冤情,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可伸冤自有伸冤之径,百官各司其职,还不至于连这等小事也要劳烦官家亲自过问。”
立马就有国舅派出来呼应,还道:“官家久居宫中,若是有贼人妄图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孤这次总算明白,瞿让的担心是多么有道理的了。
孤这是搬起石头狠狠砸向了自己的脚啊,于是赶紧看向林丞,用眼神示意他来救驾,可林丞明显反应速度不如国舅快,国舅再次率先开口道:“官家年纪小,又一心爱民,有些人就是利用了官家这个心理,若是这皇宫能容人随意进出,官家出了事谁人担当得起?”
不是这怎么就到孤非要出个事的地步了?孤从龙椅上站起来,但没来得及开口又被国舅抢了先,他虽拱着手,却并没有弯腰,表情十分严肃,再没有平日里容孤胡闹的好脾气,直接道:“官家身边那些伺候的宫女小黄门,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孤眼皮一跳,林丞匆匆忙忙站出来,结果又被贾叙之截了胡,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有些看不起孤……但关键时刻还是很将孤的安危放在心上的,于是他难得同国舅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气势如虹地大声道:“事关官家安危!查!必须查!得好好查!彻底的查!”
孤:“……”天要亡孤!天要亡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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