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孙氏舒气道:“抱歉,一时间说着说着就忘情了,前哥儿你行色匆匆的,我却拉住你讲这些有的没的,让你也跟着劳神。”
罗白前的俊颜漾满温柔之色,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能听听二婶子的忘情之言,小侄荣幸之至。”
孙氏满面感动:“连你二叔也不肯听我发几句牢骚,前哥儿你倒是个知心的,真是难得。”顿了一下,孙氏状似无意地问起,“听说你家的竹哥儿这两日一直不好,把你媳妇急得吃不下睡不香的,大夫可查出病因来了么?”
罗白前这几天一门心思的往府外跑,对于自己儿子生病的事也只是依稀听谁讲过一次,哪里答得上来?于是,他含含混混地说:“幼子之病,大多积于外而发于内,未必是真的病了,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外部原因,如果外因消去,幼子的病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听到最后一句,孙氏的双眼一亮,连忙问:“这么说,你也认为你儿子的病是由‘外部原因’造成的?”
罗白前不解孙氏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兴奋,就点点头告辞道:“小侄还要去见父亲,说说学院里的事,就先告退了。”实际上是怕自己说多了露陷,暴露出自己连儿子染了什么疾都不知道的实情。
“等一等!”孙氏仰头打量着他的双眼,笑吟吟地问,“前哥儿,你说你现在要去……见你的父亲?”
“嗯,对啊二婶子!”罗白前被她的目光瞧得很不自在,硬着头皮说,“我要去向父亲汇报我昨夜挑灯夜读的心得,请父亲大人指正。”
孙氏举起丝帕掩唇一笑,摇头说:“婶子劝你还是不去的为妙,而且连你媳妇也不宜见。”
“为什么呀?”罗白前有些心虚地问。
孙氏抿着唇,从腰间解下一个翠毛锦镶玛瑙的香袋,从里面取出一片鸽蛋大的玻璃水镜递给罗白前,似笑非笑地说:“你的颈上有点儿东西,不宜让他们瞧见。”
罗白前眼皮一跳,慌张地接过镜子照了照,登时尴尬地“呀”了一声。他摸出一块帕子去擦拭,却发现颈上的那个红印上面是唇脂的颜料红,而下面竟是擦也擦不掉的淤红,那是昨晚戚三娘用小口允吸而成的……罗白前擦了又擦,把白净的脖颈都擦红了一片,但那个嘴唇形状的印子还是很扎眼地留在那里。于是,他只好把衣领高高拉起,希望可以遮一遮。
把水镜递还给孙氏,见她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罗白前急了,上前扯住她的衣袖一通摇晃,低声求道:“好婶子,求你疼我这一回吧,切切不可把此事告诉我父亲,否则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好婶子好婶子!”
孙氏挣开自己的袖子,没好气地说:“前哥儿,你也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人了,做事也该知道些分寸。今天幸好是让我看见了,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看见,决计没有替你隐瞒的道理。你媳妇哪里不好?前年她给你生了一对双胞子,今年又给你新添了个雪团儿一般可爱的女儿,羡煞了我们这群旁人。可你倒好,不守着你媳妇好生过日子,却跑去外面偷吃,吃完了也不知把嘴擦干净。”
罗白前听得孙氏的言辞虽然句句是责备的话,可说话的眼神语气却是带点戏谑之意,当即心下一喜,追问:“好婶子,那你这是愿意替我隐瞒这件事了?”
“一家子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是想让你父亲罚你,刚才就不会特特提醒你了。”孙氏似怨似媚地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啊,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算了,我还急着去找老祖宗商量一件事,也不跟你多说那些子大道理了,你赶快去找个没人的房间处理一下吧。”
罗白前又再三告谢,慌不迭地抄小路跑进其录园,钻进了一间空屋,从妆台上抓起一面铜镜照了半天。
“好险,幸亏撞上了她,否则我就算说自己去逛青楼,也不能暴露我和戚三娘的关系……”他长舒一口气,想起之前自己跟赶车的小厮雄黄讲了半天的话,对方竟然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红痕,也没出言提醒自己,心头不由得一阵火大。
罗白前拿起妆台上的白粉和香玉膏,对着自己的脖颈捣鼓了半天,始终不能自然地遮去这道痕迹,反而把整片肌肤都搓得通红一片。
“算了,不弄了!”罗白前倒卧在床上,气道,“大不了爷今天白天不出去就是了,正好爷困乏得紧,睡上一整天也不解乏。”于是,他连外袍也懒怠去脱,只是把腰间的玲珑嵌宝玉环腰带松开,把脚上的靴子一蹬,扯过被子开始蒙头大睡。这间屋子在其录园的小库房后面,寻常根本不会有人靠近,知道自己经常睡在这里的也只有他的心腹雄黄一人。这样一想,他睡得更踏实了。
“少爷,少爷……大少爷!”有个声音在他的梦中喊,“快醒醒,老太太那边儿差人来叫你呢!说让你马上过去!”
罗白前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只见雄黄正一脸焦急地呼唤自己。他心里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雄黄连连给他拍胸顺气。他气恼地拍开那只笨拙的爪子,怒声道:“爷睡得正香,你鬼叫什么!老太太让人来叫,你不会说我不在府里,你脑子让驴踢了?”
“哎呦呦,我的爷嘞。”雄黄知道大少爷起床气一向特别大,发起怒来不问青红皂白,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所以雄黄尽力地赔着小心说,“你今早是不是碰见过二太太?她现在就在老太太那儿,你在府里的事也是她跟老太太说的。”
罗白前这一下完全醒了,腾地坐起来连连发问:“老太太派什么人来的?你有没有问清楚是什么事?那个女人跟老太太说了什么?”难道是孙氏反口腹舌,在老太太面前告了自己的黑状?难道自己和戚三娘的关系暴露了?
雄黄苦着脸说:“老太太派石榴过来的,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一问三不知的,问什么都是笑嘻嘻地点头或者摇头。不过,她说老太太叫的不光是大少爷你,另外还让甘草去叫了三房的梅娘姨,说是二太太说了,有一件关系罗家全家的大事,要罗家三房的人全到齐了一起商量出个结果来。”
罗白前一听,额上沁出两滴冷汗,挂在晶莹俏白的俊颜上,别有一般摄魂夺魄的风姿,让雄黄看得呆了。雄黄心道,男子生得如此容貌,恐怕女子亦要掩面垂首了,难怪引得戚三娘放着好好的罗西府大爷不爱,偷偷做这种被撞破就是一死的歹事。
雄黄劝道:“爷,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是好是歹您先过去瞧一瞧吧。咱们行事一向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最多你就说近日读书读闷了,架不住朋友的缠磨所以去吃过几回花酒。你可是罗府的长孙,老太太一向偏疼你,必定不忍苛责。”
罗白前一听,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雄黄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和西府戚姨奶奶的事情被揭出来,罗家也只会想办法掩盖家丑,不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你低个头认个错,你依然是罗府的长孙,浪子回头金不换,一切照常。那戚姨奶奶是心甘情愿跟的你,自然明白事情暴露后她的下场,只能怨她自己运气不好。”
罗白前叹一口气说:“我对她也并非无情,若眼睁睁地看她赴死……希望不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吧……”
当下,雄黄取了一套干净的银青长袍给罗白前换上,又伺候他洗漱束发。雄黄想起来另一件事,犹豫一下对罗白前说:“对了大少爷,今天早上在大门口撞伤的那个小乞儿已经醒过来了。不过,他脑子好像被撞坏了,他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看,咱们怎么处理这个变傻的小乞儿?”
罗白前火冒三丈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提这些乞丐傻子的破烂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草!你这蠢东西,袜子穿反了!”
收拾半晌,终于弄得清爽利落了,罗白前又变成了人前的那个俊美无双、风采照人的罗东府大少爷。由小丫鬟石榴引着,罗白前忐忑不安地往老太太的福寿园走去,不明白那个孙氏到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之前,她好心提醒自己脖子上有欢爱留下的痕迹,还很关心地打探自己儿子的病情,一副要拉拢自己的样子。平日里,在公在私也未见她对自己这个庶出大少爷如此热络,而自己的妻子董氏更是暗暗嫉恨孙氏霸占着当家钥匙,不给她一个露脸表现的机会。可是,他罗白前和孙氏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冲突,自己平时对她更是恭敬有加,她没有来害他的理由啊!
这样想着,罗白前已经走到了福寿园,有丫鬟迎出来说老太太正在正堂等他,罗白前深吸一口气,一撩帘子走进了正堂。四下里看了两眼,他发现在座的除了老太太、孙氏,还有三叔的妾室的梅娘姨。
上前先给老太太行了个大礼,罗白前笑道:“孙儿这两日帮着父亲核对账目,竟然忘记来给老祖宗请安,真是该打!不知您这样急着找孙儿来,是有什么训教吗?”
老太太乐呵呵地让甘草端上一个锦杌给他坐了,说:“是你二婶子让人去唤你来的,说你母亲犯了头风不能出门,你媳妇又抽不开身,刚巧她碰见过你知道你今天闲着,所以让你过来代表你们长房的人。神秘兮兮的说有事情要宣布,连我也被蒙在鼓里了。不过,几日看不见你过来,我倒是真的想看看你了——哎呦,前哥儿!快过来让我看看,你脖子上怎么贴着一块膏药,这是怎么了!”
罗白前详细地解释道:“昨儿念书念得晚了,就在府外的小院里歇下的,没想到已经秋天还有蚊子,孙儿又不惯闻灭虫香的味道,也没点香就睡下了,今天早起就发现被叮了个大包。老祖宗您别担心,孙儿已经上了白玉清毒散,一两日间就好了。”一番话说下来,他用余光扫了孙氏两三次,发现她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没有一丝异常,于是他渐渐放下心来。
老太太又问了几句他的饮食起居的情况,这才回过头去看孙氏,慢慢道:“湄姐儿,按着你刚刚的要求,三房的代表人都找来了,前哥儿代表长房的,梅巧代表三房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吧!从刚才开始就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没的让人干着急!”
孙氏敛去笑意,站起来走到屋中央,突然给老太太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趴在地上不起来。
“湄姐儿,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大吃一惊,推一下正给自己捶腿的灯草,说:“快,去把二太太给扶起来!”
孙氏摇头推开灯草,坚决地说:“老祖宗,为了咱们罗家全家人的安危着想,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
“什么事情这般严重?快起来起来说!”老太太急得用珐琅掐丝银如意连连捶软榻,“我老人家不经吓的,不论什么事,你都好好儿地站起来说,你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道来,我也会给你做主的!”
孙氏用丝帕拭去眼角的两点清泪,在灯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她说道:“老祖宗,川芎生的女儿何当归是个妖孽之属,绝对不能让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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