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清淡的米粥,阿胡亲自用小火熬的, 每一粒米都煮开了花, 稠度适中, 外加几样酸爽的开胃小菜, 光是看着就食指大动。
姬丹右手受了伤不方便, 阿胡便一勺一勺喂她吃。
吃了小半碗后, 见姬丹神情还算平静, 阿胡便将心里头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贵人, 奴婢虽不知您和王上之间究竟怎么了, 但奴婢看得出,王上对您是极为用心的……”
“他对我,确实是全心全意。可是……”姬丹后面的言语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总不能告诉对方阿政为了留住她,竟想杀死他们的孩子吧。
“奴婢愚钝, 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人间情爱,可深宫中的生存之道奴婢多少知道一些……贵人现如今有了身孕,而宫里人心难测, 能依傍的只有王上了。若您被王上冷落, 那么诸如樊少使这样的闹事者难保不会源源不断找上门,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腹中的公子考虑吧……贵人可知,今夜王上留宿在何处?”与姬丹相处得熟稔了, 阿胡常常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旁观者清, 她又怎能看不出来这两人对彼此是真心相待?!既付出了真心, 又何苦这般互相折磨呢?
姬丹一顿,呆呆地摇了摇头。
“王上去了冷宫。”阿胡纠结良久,终于决定将实情告诉对方,同样也是希望对方能够尽早认清现实,尽早振作。
姬丹愣住,旋即陷入了沉默。
“贵人想必已经明白王上这么做的原因了,樊少使与您起了冲突被关进冷宫不到一天,王上这时候突然又去宠幸她,很明显就是做给您看的。”
“随他去吧……”姬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累了,实在不想再为这些而徒增困扰了。”
看到对方露出倦意,阿胡也只好到此为止,遂上前扶人在榻上躺倒,盖上丝被,临了才轻手轻脚地将碗碟撤走。
姬丹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敲窗户的声音,此时寝殿内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警觉地掀开被子起身,姬丹一打开窗户,便发现一个黑衣人站在面前。
借着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樊於期!
“怎么是你?”姬丹不禁诧异道。
樊於期罕见的一身夜行衣打扮,看起来似乎很着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听说,你怀了小政的孩子……恭喜你了……”
姬丹垂眸片刻,接着开口道:“你我是旧识,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夤夜前来又穿着这身,应该不止是为了道我有孕之喜的吧?”
既然对方直截了当,樊於期也就开门见山了:“我下午的时候偷偷去过冷宫一次,事情的经过我也都大致了解了……此事确实是小妹做得不对,但请你相信,她绝非有意要害你,她也不知你腹中有王嗣。小妹固然任性了些,但她人不坏,这一点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以保证。”
姬丹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你是来为她求情的,你希望我放过她,对不对?可你应该知道,将她打入冷宫的人是阿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消息。”
“这些我都明白,但你毕竟是小政的心上人。若你能在他面前替小妹说说情,想必小政也会听得进去。待小妹出来之后,我一定让她当面向你道歉。”樊於期本不愿轻易求人,然而事关自己的亲妹妹,人到低头处不得不弯腰,纵然他现在仍对姬丹抱有怀疑,也只能拉下面子。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已失宠,在阿政面前怕是也说不上什么话了……”
“怎么了?”他吃了一惊,对方的回答俨然出乎他的预料。
姬丹并未正面给予他解释:“阿政今晚去了冷宫,如果不出所料,你妹妹明天就可以被放出来了……时候不早了,待会值夜的宫人就要过来,你赶快走吧。”
樊於期虽不甚明白姬丹话里的个中含义,更想不通嬴政为何在重罚了自己妹妹的情况下又跑去了冷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听从了姬丹的话。只因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亦相信姬丹的为人,相信对方即使不愿帮这个忙,也断不会用失宠这样的借口搪塞自己。
更何况对方确实说得对,他此番可是悄悄从扶苏那儿溜过来的,待得越久越容易出岔子。
樊於期走后,姬丹又没了睡意,遂披衣起身去庭院里逛了片刻,回来的时候也没让阿胡她们跟着。
毕竟是从黄金台出来的,姬丹的夜视能力一直不错,尽管房内并未点灯,她却轻车熟路地推开门,然后打了个哈欠,像往常一样将外衫准确无误地挂在架子上,紧接着走到床前,一下子拉开床帐。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险些叫出声——床榻上蹲着个黑漆漆的人影!
姬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出拳击向面前的黑影,然而对方动作更快,电光火石下她的腕部被扣住,与此同时脊椎一麻,竟是被点了穴!
“嘘……少主莫慌,是属下。”听到是荆轲的声音,姬丹这才松了口气。
荆轲又迅速解开她的穴道,在一片黑暗中搭上她的脉息。
“你在这里干什么……”
姬丹欲挣扎,却听荆轲低声道:“属下只想了解一下少主的身体状况,但没想到少主的身体虚弱至此。以往属下离您十步之内,您就能发现。可如今只隔着一道帘子,您却丝毫没有感知到属下的存在。”
“我有了身孕,内息紊乱,功力已不及平日的三成,否则又怎会被阿政……”姬丹只说了一半,后面的情形太过难以启齿,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何况荆轲也看见了。
“属下万万想不到嬴政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举,少主怀的是他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为何要那么做?”讲到这里,荆轲眼睛里冒火,右手紧攥着拳。
姬丹微低着头:“想来应是他的身世对他的打击太大,无论庄襄王还是吕不韦都没有对他尽到过一点父亲的责任,相反只是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加上赵太后的所作所为……若换成是我,只怕也会心寒。所以,阿政才会在亲情上、尤其是父子感情上比常人要淡很多。”
“那…少主打算怎么办?”听到姬丹字字句句无不是为嬴政辩解和开脱,荆轲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都这样了,还护着他……
“我不止一次想过,若真有一天被逼上绝路,我便向他坦诚一切。哪怕他恨极了我,哪怕他一怒之下杀了我……可现在我真的不敢这么做了,我怕他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以伤害孩子的方式来报复我。”每每思及往后,姬丹便悲从中来,似乎自己咬着牙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却仍然看不到一丝希望。
末了,她只能摇头苦笑:“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属下无能,置少主于此等两难又危险的境地……”对方那一抹凄苦笑意刺痛了荆轲的双眼,他禁不住想起今日偷听到的夏无且与嬴政的谈话,更是心痛难忍。
是的,暗卫本无情无心之人……然而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疼痛,仿佛有什么极为珍视的东西正在失去,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却始终留不住。
“你不必自责,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姬丹这话并非完全出于安慰荆轲的心理,这也是一句真心话。
药虽然是荆轲递的,可即使没有那药,自己怀上孩子也是迟早的事。更何况螟蛉计划的前提是她和孩子都必须好好活着,而如今这样的局面恐怕亦是哥哥他们始料不及的。
黄金台千算万算,到最后也没有算到她的体质并不适合生育。
晚膳后她独自一人静坐时想了很多,倘若自己这一遭没挺过去,倘若阿政到最后也不知道实情,倘若自己能够舍命保下这个孩子……到时候哥哥的算盘落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不知如果自己真的去了,阿政又会如何对待他们的孩子。
荆轲的话适时地将姬丹的思绪拉回:“少主无须思虑太多,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请少主坐下,让属下帮您运功调息。”
姬丹点了点头,过往遭受的种种以及长久以来的精神压力令她倍感疲倦无力,依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与荆轲合掌相对,闭上眼睛,任凭自己放空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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