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礼这天, 姬丹卯时便从睡梦中睁开了双眼。
天光微亮中, 她慢慢披上衣服, 下了榻刚好碰见值夜结束的阿胡推门而入。
“贵人怎么……”阿胡话音未落,姬丹立马食指放于唇边轻轻“嘘”了声, 让她别说话,然后指了指摇床里酣睡的小家伙。
阿胡知道对方是生怕自己把孩子吵醒了,便将声音压得更低:“贵人怎么起这么早, 现在才刚到卯时……今天是十八公子的满月礼, 届时会来很多人,您还是再睡会吧, 免得到时候累着了。”
“也不知怎么的,三更时便断断续续醒了几次,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没事,反正天都亮了, 正好去院子里练练剑。”姬丹嘴上这么说的,心里也是如此打算的。
的确, 如今的她养尊处优太久, 不知有多久不曾碰“水心”了,怕是剑法都生疏了不少。
简单的洗漱了一番, 姬丹提着佩剑来到了庭院里。
拂晓刚过, 草叶上的露珠尚未褪去, 沾了些许在衣角裙边, 带着早春夜间的乍暖还寒, 不舍地停留。
气沉丹田, 运于掌心,剑锋出鞘,寒光四起……除却起始时的几个招式稍显生涩,其后的动作愈加行云流水。
身姿变幻间,温暖的内力在四肢百骸中周转流畅,这种宛若醍醐灌顶、百穴打通的感觉让她不由得内心一喜。
起承转合之后,随手挽了个剑花,姬丹已然舞完了一套剑法。
望着眼前被剑气荡起后又纷纷扬扬下落的树叶,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晨间清新的草木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唇角刚漾起淡淡的笑容,蓦然间意识到背后一阵细微动静。
“谁?!”腰身一个急转,冰冷锋刃直指对方的咽喉。
直至面前之人的冷峻面容落于眼中,姬丹方才诧异不已:“荆轲?”
“少主……”荆轲正欲拱手行礼,却被姬丹单手托住胳膊。
“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对了,你的伤要不要紧?”
姬丹所说的“伤”,指的自然是那日荆轲为护着她而被蛇群攻击咬伤,虽说她自己也被毒蛇咬了,但宫中不乏名医且救治及时,自是不足为虑。而荆轲只能藏匿于一个隐蔽的角落,自己默默运功疗毒。
姬丹不是没担忧过荆轲的伤情,然而那时候的她好不容易生下孩子,自己也因虚耗过度而卧床多日,等到稍微能下地活动了,嬴政又几乎日日夜夜黏在身边,再加上寸步不离的阿胡,是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到了今日才与之见上一面,不曾想还是荆轲主动现身来找她。
望着对方眸中满溢而出的关切,荆轲内心不禁泛过一丝柔软,剑眉朗目间燃起点点星火光亮,万般柔情却不得不敛于心底,隐忍归寂于无形:“属下已无碍,当日不能救少主脱离险境,反倒累少主挂心多日,是属下无能。”
“别这么说,若非当时你及时出现,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撑不了多久。是你救了我……和阿政的孩子……”姬丹凝视着面前眼眸微垂的清俊男子,目光清澈而真诚,“谢谢你,荆轲。”
纵然知道荆轲所做的不过是尽到一个暗卫的职责,纵然知晓暗卫为了完成任务可以豁出自己一条命、耗尽最后一滴血,纵然从小在黄金台接受的灌输便是——暗卫只是工具……但姬丹有自己的思想。
她从不认为荆轲是工具,不愿将他当作一把杀人利器……荆轲也好,青莞也好,甚至她自己,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感情,开心了会笑,受伤了会痛,难过了会哭……他们都是人,有着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人。
沉浸在这种五味杂陈之中的姬丹浑然不觉荆轲已沉默着执起她的一只手,两指轻轻搭上腕脉,半晌后,恍若冰雪消融,清冷眉峰渐次舒展:“少主内力虽未完全恢复,脉象却比昔日强劲不少,似是……弱症有痊愈之势。”
“此前我和阿政在掉下山崖时得遇一神医相救,他对我的病症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诊治。如今我的身体能够彻底好起来,想来应与此人有关。”
“少主宿疾得解,属下真心为少主感到高兴。”依旧是往日的冷然面孔,眉目清透,神情无波,姬丹却很明显地感觉到荆轲眸子里隐隐涌动的欢欣与激动。
身体恢复如常当然值得高兴,但现下的隐患仍未根除,让她如何能放心的下。
思及此,姬丹便问起那天冷宫蛇群之事,那时候荆轲就在她身边,说不定看到了吹笛人的脸。
然而,荆轲了解到的并不比她多:“属下只能肯定笛声是从宫门附近传来的,其余尚未获得线索。”
当时情形万分危急,他一心只想着护主,无暇他顾,且撤离时并未从宫门处逃离,只因宫门口目标太大,为保万无一失也绝不可铤而走险。
“荆轲,有件事我要拜托你……”姬丹深吸了一口气,思忖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开这个口,“我弱症痊愈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话音未落,便被荆轲打断:“不会。”
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溢于言表的急切表态,姬丹一下子愣住了。
像是生怕她不信,荆轲又重复道:“属下发过誓,从那次之后,绝不会做任何对少主不利的事情。”
荆轲所说的“那次”,正是参与执行“螟蛉计划”,而也正是这个罪恶的计划将姬丹拖入深渊,让他悔不当初。
姬丹抿唇,虽说蛇群和吹笛人的调查至今没有进展,蛰伏在秦宫里的内应却大体能够断定是谁了……可问题是,如何让阿政知道这一切,让他得知自己身边有居心叵测之人?
直接告知么?似乎不太可行。
她可以明确感觉得到,在涉及军-国大事方面,阿政是不会相信她的——更确切地说,阿政只相信事实和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这一个月过得太平静了,静得不正常,静得让人发怵。
蓦地,寝殿方向传来婴儿的哭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谧。
“少主想必有事要忙,属下先告退。”荆轲说完便闪身消失在眼前,仿佛不曾来过这里。
姬丹随即低头,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刚刚被把脉的那处还留有指尖的余温。
荆轲……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来不及多想,她匆匆回了寝殿,果真看见阿胡抱着小家伙在房里走来走去,小家伙抽噎着,哭到打嗝,小胳膊小腿却还在襁褓里蹬踏个不停。
没想到姬丹这么快就回来了,阿胡当即眼睛一亮,就像是盼来了救星一般:“贵人刚出房门不久,公子便醒了,奴婢怎么哄也哄不好……”
“无妨,我来。”姬丹将佩剑摆在一边,从阿胡怀中接过孩子。
小家伙一蹭到姬丹胸前的衣襟便立马停止了啼哭,仰起了小脸蛋,乖巧得不得了。
一旁的阿胡只好默默叹了口气……
说句真心话,她自诩也算是有带孩子的经验的了,却没见过这么爱哭又有脾气的小娃娃,稍微离了母亲一点点都不行。这要是长大了可怎么办,哪有父母能陪孩子一辈子的?
然而阿胡一不留神,竟将心中所思所想说了出来,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赶紧改口道:“奴婢一时胡言乱语,贵人千万别当回事!”
“你说得对。”
“啊……?”
“你说得没错,阿胡。纵然父母双亲再怎样百般呵护,也无法陪伴孩子一辈子。阿政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姬丹似是在感慨,也像在叹息,“可我仍不死心,想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给予他最好的。”
阿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贵人何出此言?您和王上皆为得上天庇佑之人,十八公子想必更是福泽深厚,更何况日子还长着呢……看您刚刚说的,搞得好像……”
后面的话就此打住,阿胡嘴上虽然没有继续,心里却难免犯起了嘀咕。
贵人晨起时还好好的,怎么练了会子剑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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