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邺城的魏暄收到书信时, 既有几分对冯宜阳奉阴违的恼怒, 又有几分对李陵姮的幸灾乐祸。
李陵姮一心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 偏偏这件事被捅了出去。
他提笔蘸墨, 想在回信中写李陵姮和自己两情相悦, 互生好感。他很清楚阿母的性格, 若是阿母知道李陵姮并不无辜, 只怕会从心底厌弃她。阿母的手段,他从来不曾小瞧。魏暄愤恨李陵姮选择魏昭而拒绝自己,此时一心想借阿母的手给她点颜色瞧瞧。
但直到墨从笔尖滴下, 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朵花,魏暄的手还是没有动一下。
最后,他将废掉的宣纸揉成一团砸在地上, 板着比腊月冰封更冷的脸, 狠狠写下回信。
邺城和晋阳相距甚远,这封信一来一回起码得花上个三四天。在还未收到邺城的回信时, 冯王妃先找来了魏昭。
冯王妃看着坐在下首的次子, 心情有些复杂。他微微低着头, 神情呆板木讷, 对她这个母亲, 脸上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自从那件事以后,原本亲近她的次子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对此, 冯王妃心里有怅然,却没有后悔。当年情况紧急, 她的选择并没有错。收起一时的怅惘, 冯王妃开始朝魏昭问话。一问一答间,她将话题引到李陵姮身上。
“二郎,你成亲也有段时日了,和新妇相处得还好吗?”
魏昭垂着眼,避开和冯王妃对视,道:“阿姮人很好,我很满意她。”
冯王妃满意一笑,又说了几句。她知道魏昭就算再傻,经过冯宜那样大闹一场后,肯定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她这次把二郎叫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要因此猜忌妻子,憎恶兄长。
魏昭都一一应下。冯王妃显然很满意他的反应,在他离开宣训殿的时候,还让他留下来用晚膳。
冬天日短,魏昭回到景阳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发黑。他又回书房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回到寝宫的时候,屋外漆黑一片。
“怎么还没睡?”
进屋后的魏昭看着还靠在榻上看书的李陵姮,神色惊讶。
李陵姮听到魏昭的声音,脱口而出:“你还没回来。”话一出口,她顿时恍然大悟,为何今天到这个时候都不想睡。原来她是想等魏昭。
“你等我有什么事吗?”
李陵姮摇头,“没事。”大约是因为今天白天看到魏昭挡在她面前,护着她,她心有所感,晚上看到他没回来才下意识不想睡觉。
李陵姮的语气太坦然,反倒让魏昭也觉得这很正常。在这种心情下,关心的话下意识就出了口。
“晚上烛火昏暗,你身体又才刚好,还是别看书了,早点睡。”无心之语出口后,魏昭心里有些懊恼。但看到李陵姮果然听话地放下书,打算入睡后,懊恼不知不觉被一点莫名的舒坦满意取代。
“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李陵姮略显沉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把头蒙在被子里的李陵姮脸上出现懊恼,她觉得自己对魏昭的态度太亲近了,这样不好。
但听到魏昭低低地嗯了一声后,她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待嘴角弧度消失后,李陵姮想要把被子往下拉一点,却不经意碰到了自己的脸颊,顿时被自己脸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魏昭看着背对他的李陵姮,微微勾了勾唇。
以前魏昭不习惯房里有其他人,后来多了李陵姮后,他又养成了在李陵姮之后入睡的习惯。结果今天房里的蜡烛灭掉很久了,房里翻身声始终不绝。
“睡不着?”
万籁俱寂之时,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把李陵姮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是魏昭后,她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愧疚。
“抱歉,我是不是吵到你了。你睡吧,我马上也睡了。”
“没什么。倒是你,心里在想什么,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黑暗中的魏昭,毫无顾忌地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说着关心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担忧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淡漠。
李陵姮担心的,正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但一来,这件事她不是很好启齿,二来,她不想让魏昭担心,因此搪塞道:“我在想给阿父阿母送什么年礼。”
这话是真是假,魏暄一清二楚。但他没有戳穿,而是顺着这个话题安慰了她几句。等李陵姮的呼吸逐渐变得匀称平缓之后,魏昭也闭上了眼。
李陵姮所担心的,左不过那么一件事。
第二日,书房里,魏昭吩咐完部下正事,忽然朝杨廷之开口道:“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女护卫,和王妃宫里的冯媪干女儿关系不错。”
杨廷之听得一头雾水,郎主记性太好的坏处就在于,很多时候他提到的东西,他们这些做部下的完全不记得。
虽然不记得是不是有这回事,但郎主说有,肯定就是有。杨廷之点点头,“郎君想要做什么?”
年关将近,魏暄今年很可能回来过年。他要的,就是让阿母出面,想办法把魏暄留在邺城,让他别回来。
杨廷之点头,出门的时候正好和进来的俞期擦肩而过。俞期手里捧着一个木案,上面盖了块薄布,杨廷之透过薄布,一眼就看到那里面装了厚厚一层珍珠宝石。
冯媪刚从干女儿那里回来,就看到王妃拿着手中的信,面色发沉。
“王妃,这是大郎的回信吗?”
冯王妃点点头,面色有些难看。“大郎这封信写得非常老实。他没有半点牵扯到李陵姮身上。”反而把所有事都归到他自己身上。她对长子了解很清楚,若不是动了真心,他不会在信里处处护着李陵姮。
冯王妃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若只是看中美色还没什么关系,就怕大郎动了真心。
冯媪想起自己刚从干女儿那里听到的话,朝冯王妃进言道:“王妃,不如今年让大郎不要回来了。”
冯王妃听了,脸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朝冯媪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她没有自己去信让魏暄今年过年不要回来,而是找了个借口让魏峥出面,把魏暄留在邺城里。
离过年越来越近,一直有些忧心的李陵姮听说魏峥让魏暄今年不用回来,待在邺城办事的消息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然而,李陵姮还没开心多久,就听说魏暄在将近年关的宴会中痛骂了天子,还命人打了天子三拳。
这件事情一传出来,魏峥暴怒,一道急令让魏暄赶紧从邺城滚回来见自己。
魏暄回来的很快。大丞相府的书房里,魏峥看着垂手而立的长子,抄起手边的砚台朝他砸去。魏暄不躲不避,任墨水泼了自己一身,脑袋上被厚重的砚台狠狠砸了下。
墨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流下来,魏暄眨了眨眼,将快要流到眼里的液体眨掉。魏峥看着长子狼狈的模样,心里的怒气依旧没有消失。他出去找了根粗木棍,回来劈头盖脸朝魏暄打去。
在官员中,魏峥素有好脾气、耐心的名声。但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脾气好,而是将那些气都忍起来,在另外地方释发。对儿子粗暴打骂,就是他用来发泄情绪的方式之一。
“你倒是长本事了啊!你阿父我都没有当面给天子没脸,你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在宴席上骂他是狗脚朕,还让人打了他三拳。”
“你本事怎么那么大啊!我这个做老子的,是不是可以把位置让给你了啊?!”魏峥没有发迹前,只是边陲六镇的一名普通落魄子弟,生活在市井之间,因此一生气,就绷不住文雅的模样了。
魏暄没有为自己辩驳,他咬着牙,挺着肩膀,硬生生忍了这一顿打。等魏峥出完心口的恶气后,才扔了手中的木棍,朝魏暄冷冷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日宴会上,我向天子敬酒,天子没喝。当时我喝了些酒,一时冲动,再次请天子喝酒。天子愤而道他这个陛下做得没意思,连喝杯酒都要受我们父子二人挟制。我一时火起,便骂了他一句狗脚朕,然后又让裴纾打了他三拳。
酒醒之后,我已经向天子赔过罪了。”
相当于傀儡的天子不仅不能生气,还不得不赐下绢布以饰太平。
魏峥对这个傀儡皇帝其实也无多少尊敬。他真正生气的是长子竟敢自作主张,做出这种事。在知道事情原委后,他教训了长子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出了魏峥的书房,等在外面的魏暄心腹大臣陈季康见到他满身满脸的血,吓得急忙迎上来低声询问。
魏暄摆摆手,“我没事,你去见阿父吧。”
还要拜见大丞相的陈季康只能担心地看着魏暄在侍从陪伴下出了殿门,朝外走去。
“郎君,等一等,让仆擦一擦您脸上的血。”心腹仆从孙意之掏出准备好的帕子,想要替魏暄擦血迹。他们都知道,大丞相发火教训起儿子来,没有半点顾忌,头上肩上背上,想打哪里打哪里。这几年世子一直在邺城,才没有再怎么挨过打,这回却……
魏暄夺过孙意之手中的湿帕,边走边将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一点点擦掉。从魏峥的正殿到他自己住着的泰安殿,有好几条路可以走,他却偏偏拐上了最远的那一条。
这条路穿过一个小花园,这个小花园就在景阳宫外边。
果然,魏暄刚刚走近花园,就听到里面的男女声音。
“二郎当真是心灵手巧。多谢二郎了。”
李陵姮看着魏昭手中的木雕,面露赞叹之色。她刚想接过木雕,就见一只手冒出来,将木雕抢了过去。
李陵姮转头一看,顿时眉心紧皱,“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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