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再也忍不住, 起身就要往内殿闯。他本就不放心让那两个和尚单独和李陵姮待着。
他刚想要推门进去, 就见两扇殿门被打开, 年轻的小沙弥扶着老和尚从里面走出来。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和尚和之前判若两人, 整个人神色疲惫, 看上去像是一个真正的花甲老人。
“怎么样了?!醒了吗?!”魏昭急切地问道。不等老和尚回答, 他就大步往里走去。
拔步床上, 李陵姮依旧安静地躺着。
魏昭对老和尚其实有几分期待。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见状, 他陡然变了脸色,黑沉着脸转身质问,“这就是你说的能治好她?”
老和尚还没开口, 他身边的小沙弥先忿忿不平地叫起来, “师傅为了救人,都成这个样子了, 檀越——”
他还没说完, 就被老和尚拦住了。
“小徒顽劣, 还请陛下见谅。半个时辰之内, 殿下一定会醒过来。”
魏昭看着老和尚, 眸色阴冷,“好, 那孤就再等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后,皇后不能醒过来, 那你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老和尚不慌不忙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内殿里只剩下魏昭和李陵姮两人。魏昭坐在床边, 看着躺在床上神情安详的李陵姮,眼中满是积压已久的痛楚。
他握起李陵姮的手,那冰凉的感觉让他心痛如刀绞。
“阿姮,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魏昭将李陵姮的手包在掌心中,低声呢喃。他曾经以为被阿父阿母放弃的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刻。但自从李陵姮昏迷不醒后,他过得每一天都比那时候痛苦千倍万倍。
魏昭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了李陵姮,还有什么意思。
他微微低着头,脸颊贴紧李陵姮的手掌。那一声声如杜鹃泣血的“阿姮”中泄露出的痛苦恐慌,只有他内心深处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年少时,他对才子佳人故事中生死相随的爱情嗤之以鼻。连血脉相连的父子、母女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夫妻之间。
他用强硬的手段,费尽心思去将李陵姮绑在自己身边,只是因为他不敢相信李陵姮对自己的爱。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当真有人愿意为他挡箭,为他而死。但如果付出的代价是李陵姮的性命,他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魏昭松开李陵姮的手,垂下头,痛苦地将脸埋在掌心里。
内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床上,李陵姮慢慢睁开眼,她看着坐在床边的魏昭,抬手轻轻放上他的发顶。
“阿姮!”
魏昭猛地直起身,眼睛亮到惊人。床上,昏迷了足足有五天的李陵姮正在朝着他微笑。
那笑容对失而复得的魏昭而言,弥足珍贵。
李陵姮向着魏昭脸庞伸手,但因为虚弱,手伸到半路就后继无力。魏昭急忙将她的手握住贴到自己脸上。
“阿姮,你想要什么?”魏昭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此刻,他恨不得满足李陵姮所有要求。
细腻的指腹缓缓移动到魏昭眼角,温柔地拭去那抹水光。
魏昭微微一愣,他自己也抬手摸了摸眼角。那湿濡的触感让他脸上一怔。
“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吗?此生此情,此生不变。”短短几句话,李陵姮却说得格外艰难。
魏昭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阿姮,我记得,我当然都记得。阿姮,你不要说话。我现在马上去找医师进来。”
他起身想走,袍角却被李陵姮抓住。因为虚弱,这甚至不能算抓,只是虚虚地握在五指间,但魏昭却觉得自己寸步难行。
他坐回床边,紧扣住李陵姮的手指,柔声哄道:“阿姮,你想说什么?等我把医师找来再说好不好?”
李陵姮缓缓摇了摇头,她看着魏昭,神情带着几分哀伤,“你不信我。”
魏昭这一刻,恨不得能够回到过去,痛斥曾经的自己。他开口想说自己信她,一直都信她。但对上那双清澈,又浮着哀伤的眼眸,那些虚假的话哽在咽喉处,怎么都说不出来。
比起坦白,魏昭更喜欢将所有事藏在心里,用手段心计曲线救国。他不喜欢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暴露在人前,哪怕这个人是李陵姮。
正如那天在皇信堂里,他明明是不喜欢李陵姮只看棋谱忽略自己,却偏偏找一个关心她的理由阻止她看书一样。
魏昭一向如此。
但此刻,他闭了闭眼,朝着李陵姮艰难地坦白道:“阿姮,我之前,确实不敢信你。是我的错。”
这和之前哄李陵姮不一样,魏昭是当真在认错。
“是我太胆怯,懦弱。”还有自卑。
那段装疯卖傻,充满他人蔑视的压抑时光,带给魏昭的不仅有心性上的扭曲,还有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自卑。这种自卑在面对李陵姮时,如同蛇一般窜出来,用尖牙啮噬魏昭的心,注入毒液。
魏昭的目光投向虚空,“诗书传家,百年世族,赵郡李氏。若非阿父成了大丞相,出身边陲六镇的我甚至连认识你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成亲时,你是美名远扬,才貌双全的李氏女郎,我是名声狼藉,其貌不扬的太原郡公。你曾因为我对你的关心体贴、温柔宽和而对我心生好感,但事实上,这些都只是我装出来骗你的。
“我——”
魏昭还想再说,掌中却有了动静。李陵姮主动握住魏昭的手掌,制止住他继续说下去。
在李陵姮心目中,魏昭一向是个骄傲的人。她无法想象,魏昭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些话说出来,把内心的狼狈不堪原原本本展露出来。
“不要说了。”
魏昭将目光转向李陵姮,脸上带着诚恳与后悔,“阿姮,原谅我好不好?”
李陵姮嘴角轻轻翘起,她眼中的哀伤也逐渐退去,云销雨霁。她艰难地想要坐起来,魏昭连忙轻轻搂住她。
那冰凉但温柔的吻落在魏昭脸上,如同悄然绽放的水莲花。
“二郎,信我。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与共。”
魏昭抱着李陵姮,在她耳旁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与共。”
李陵姮靠在魏昭肩上,脸上浮现起释然的微笑。
另一边,在李陵姮看不到的背后,魏昭眼中也闪过释然。他就知道,阿姮最是心软。
有些天性是深入骨髓,无法更改。比如魏昭天性中的算计。
经过太医令们的治疗后,李陵姮沉沉睡去。也是在这个时候,魏昭才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杀了太多太医令,导致现在只剩下寥寥几人。
替李陵姮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后,魏昭起身走出内殿。
偏殿里,老和尚和小沙弥正在静静等着。
魏昭从外面进来,朝着老和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此次多谢上师,不知上师有何事要孤去办。”
经过这一会儿的调息,刚刚面如枯槁的老和尚又恢复了几分精神气。
他避开魏昭所行的礼,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贫道生平只有一个心愿,宣扬佛法。若是可以,还请陛下广传佛法。”
魏昭没想到老和尚提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要求,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时下佛道两教相争,佛教虽然迅速发展庞大,但道教在中原扎根已久,影响力不容小觑。
抬举佛教还是道教,对魏昭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他朝老和尚点点头,“上师放心,孤定然会广传佛法,宣扬佛教。”
“阿弥陀佛。多谢陛下。殿下命中有此一劫,现下劫难已过,陛下无需再忧心。贫道还有事在身,恕贫道无礼,先行告辞。”
听到老和尚那句“命中有此一劫”,魏昭眼中有一瞬间的凌厉。果然,这一次才是李陵姮真正的死劫。
也不知道这个老和尚还知道些什么。
魏昭这般想着,出言挽留老和尚,但却被老和尚婉拒。
眼看老和尚带着徒弟即将走出殿门,魏昭忽然心里一动,朝老和尚喊道:“上师可曾听过江道清这个名字?”
江道清也有些神神道道的本事。老和尚也许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和尚转身看向魏昭,没有直接回答魏昭的问题,反倒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
“道教分支众多,其中最神秘的一派名曰天一教。天一教有位神和真人,本领高强。”
老和尚说完,朝魏昭最后行了个礼走出殿门。魏昭追出去,这个老和尚对江道清的了解肯定不止这点。说不定他也知道江道清行事的理由。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老和尚只有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站在台阶上目送老和尚跟着宫人离开,跟在魏昭身后的杨廷之上前一步,“陛下,是否要属下把人抓回来。”
魏昭目光幽深渺远,他看着老和尚逐渐变小的身影,终究摇了摇头。这个老和尚本事极高,能够算出李陵姮的死劫,没有完全把握,他不想得罪此人。
他收回目光,下令道:“去查一查这个天一教和神和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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