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玳瑁和曹丕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她将日前带蔡文姬进铜雀台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讲给曹丕听了。

　　曹丕气的再也躺不下去。他一鼓作气，掀开被子，走下床榻，跑到窗子前，一手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不说话。

　　玳瑁披上自己的衣服，手里又拿上一件衣服。她朝着曹丕走过去，她望着曹丕的背影，望见他细瘦如竹的身子，他穿着白色的中衣，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天上的星子。尽管春寒料峭，他心无旁骛一般迎着窗外的寒风。

　　玳瑁走近他身旁，轻轻地为他披上衣服，他也一副恍然未觉的模样。

　　“夫君！”玳瑁有点心虚地唤了他一声。

　　曹丕回过头来，他眼光迅速地扫了扫玳瑁，便关上窗子，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来，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随便从桌案上拿了几册书简随便地翻着。

　　玳瑁低头抿嘴一笑，挪动脚步凑过去，坐在他的跟前。

　　翻了几册，曹丕提醒似的地问玳瑁：“临行前我跟你讲了什么话？”那语气是在责怪玳瑁：“你竟然直接上去替蔡文姬求情！”

　　“……阿翁当时心中动摇，就差有人再给他一个台阶下了，但席上的宾客只知道叹息昭姬身世可怜，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其实阿翁当时真的如一个瞌睡正等着枕头的人……”玳瑁嗫嚅地解释着。

　　“这是什么比喻？”曹丕白了她一眼，仍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简。

　　玳瑁身体靠在桌案上，胳膊抵在桌面上，双手托着腮，问他：“……昭姬在阿翁的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曹丕随口答道：“嗯……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

　　“既是如此，昭姬就会在阿翁的面前有影响的，是吧？”玳瑁说道。

　　曹丕把书简“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上。他的眼光倾向她的脸，头往上抬了抬，气呼呼的说道：“嗯……”

　　“……那我上去求情也不过起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不仅没有害处还有利于彰显夫君你爱惜人才的名声，反而更得到阿翁的嘉赏，是不是？”玳瑁眼波流转，她说道，“还有，夫君你让我特意在判决书送过去之后带昭姬去见阿翁，不就是想让阿翁对曹彰感到失望么，让那些公卿名士对曹彰不满吗？我这样做不仅达到了夫君的目的，而且还为你引来一些他们的好感。”

　　玳瑁振振有词。

　　曹丕静了静，简短地说道：“这是你想出来的办法？”他看着玳瑁，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是啊。”玳瑁点了点头，得意了起来，她微笑着说道，“有这样的结果最好了，最重要的是不用你背上害死人的负担！”她最担心的便是曹丕杀人，当时在铜鞮侯府，当曹丕看到铜鞮侯以及他的那些亲眷死在眼前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她一直记在心中。

　　曹丕的脸一片灰白，虽然他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玳瑁看得出来，曹丕当时心中的震动。

　　曹丕一怔，他很快恢复神色打趣说道：“只要我达成目的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要背负害死人的负担？”他轻笑，“坐上我样位子的人，手上哪里会没有几条人命？我从六岁就开始看阿翁杀人，我十三岁就学会了杀人……只要阻碍着我的前程的人，我会把他们全杀了……你信不信？”

　　玳瑁望着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你不信？”曹丕急急地说道，“要成大事者是一定会杀人的，有哪个成大事不会杀人，就算杀死亲人也有很多。我为了那高位，我不怕杀人，我不怕杀人的。”

　　玳瑁的眼睛含着泪花，手温柔地抚摸着曹丕的面颊，嘴角却是在笑着的。

　　“你在笑什么？”曹丕问道。

　　玳瑁悄声告诉他：“我在笑你像个孩子。”只有一个倔强的孩子才会在一个不相信他会怎样的人面前重复又重复着炫耀他的不屑，他的能力。

　　——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说的话越是可怕，越是强硬，心中却是越是脆弱，越是易碎的。玳瑁从那天的铜鞮侯府就看出了曹丕的色厉内荏。

　　“那你是不信了？”曹丕笑着责备她，“你还笑！你还笑！”

　　玳瑁侧过头，慧黠的眼睛眨了眨，眼泪便落了下来，但是她还保持一份笑容与曹丕并肩作战，她绝不让曹丕看出她在为他的话而感到忧伤，也绝不让他在看见她的泪花的时候感觉她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如他所说，不管他心中是多么不愿意杀人，但是他是必须要杀人的。

　　两个人同时笑了。曹丕伸出一只手来，等着，玳瑁会意，便也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曹丕叹息了一回，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说道：“幸好你没有事，但凡你有一点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真的？”她原本以为自己的行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如此气冲冲的。

　　“真的！”

　　“我要是就此被阿翁拖出去杀了，你会怎么样？”

　　曹丕忽然提高声调：“你死了，我会不要活。”他顿了顿，又说道，“要死也是我先去死，你看见我死了……”

　　“不许胡说！”玳瑁掩住了曹丕的嘴巴。

　　然后，她把自己的手从曹丕的嘴上拿开，抚摸着他的脸颊、额头……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抚摸着她的孩子。

　　曹丕呆住了。他看见玳瑁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中流露出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忧伤，她听到他说死，她再也不能保持着笑容了。曹丕放轻了声音：“看，一时的玩笑话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说杀你你倒不觉得怕，说我死你倒是……”

　　“说点别的好不好？”玳瑁又去捂他的嘴巴。

　　曹丕将玳瑁的手握在手里：“那我们就讲生，讲以后，好不好？”

　　校场空旷，一只箭靶上插满了羽箭，像女子绣架上细细密密的针脚。曹彰手持着弓箭，一箭一箭地往箭靶上射，侍从们根本来不及换上新的，将之前射上箭靶的羽箭射的满地都是。

　　曹丕在侍从的引导下找到了曹彰。

　　曹丕按住了曹彰手上未发出去的羽箭，问道：“你怎么了这是？”

　　曹彰见是曹丕，将弓箭随便地扔在地上。箭囊里的羽箭洒落一地，曹彰拉着曹丕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来，侍从很快跑来端上了酒壶、酒杯和几个小菜。

　　曹彰坐下来，也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曹丕索性又按住他的酒杯，说道：“你找我来是陪你喝酒的？要是这样的话，我那边有一堆的事，二哥我可不奉陪。”说着他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曹彰拉住他：“二哥，别走，我是有事同你商量！”

　　曹丕重新坐好，劝道：“别光喝酒，吃点菜。”

　　曹彰用筷子吃了几口菜，但是还想喝酒。

　　曹丕叹了口气：“你心里藏着事，我看出来了，你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过了一会儿，曹彰酒喝得舒坦了，才终于说道：“二哥……这董祀刺杀我人证物证俱在，判他死罪能是我的错吗？”

　　“怎么了？”曹丕心知肚明，却没有去对曹彰的问话做出评价。

　　“你会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二哥的一个妾室居然去阿翁面前替董祀求情去了。”曹彰看着曹丕，“二哥，你不要哄我。”

　　“彰弟，事后我才知道的。”曹丕笑笑，“实不相瞒，我那个妾室曾经做过蔡夫人身边的一个徒弟，跟她学过几天的琴，见她有难竟然私自带她去见阿翁了。我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她从铜雀台回来我就已经将她关起来了，但我实在是……女人嘛，不舍得杀她……”

　　曹丕甚是为难地向曹彰告罪。

　　“这倒是情有可原，没什么……没什么……”曹彰拿起酒壶为曹丕斟上一杯酒，“只是植弟劝我让我退一步，与董祀不要再计较，为之前的战略不合向董祀赔礼道歉，阿翁已经不顾国法追回了判决书还这样对我……”

　　他说着，“哼”了一声，摔了一下酒杯。

　　“哦？”曹丕听说，心中不由得暗暗一笑，“有这样的事？”

　　“是啊！”曹彰仰头饮下一杯酒。

　　曹丕问道：“植弟是用什么立场来劝你不与董祀不再计较的话的呢？”

　　“要劝也是由二哥你来劝嘛，毕竟二哥的妾室和蔡夫人走的近，植弟倒是急哄哄地来做什么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都是自家人他倒胳膊肘往外拐！”曹彰满眼羞愤，几乎落泪。

　　“他是不是难为你了？”曹丕问道。略略几句话，他的心中已经了然，原来曹彰这次找他过来在校场相见是问他是否听曹植的话去跟董祀赔礼道歉的。曹植与董祀并无交集，而如今跑去劝说曹彰，那必是阿翁派他去的，曹丕想，阿翁一来是想让二人和好如初，给朝中那些政见不合的人做个榜样，二来便是想看看曹植处理事务的能力，这是对曹植的一次考核，若是办砸了，曹植便会给阿翁留下一个办事不利的印象。

　　曹彰没有说话，只是喝酒。

　　曹丕又问他：“那彰弟是怎么回答植弟的呢？”

　　“真是气死我了！我对植弟说不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还要我去给他赔礼道歉，这怎么可能？他就说他再去劝劝董祀，叫董祀不再记恨于我。”曹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为了自己的意见而一怒之下把董祀给贬到屯田都尉的职位上去是有些不近情理，他那天拿着剑来行刺我是喝了太多了的酒。我是不该杀他的，但是让我赔礼道歉，我拉不下那个脸。”

　　“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承认自己的错，给董祀道歉也是一件有勇气的人会做的事。阿翁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称赞你的，他不是以前说你有勇无谋，不知悔改吗？”曹丕点了点头。

　　“嗯……二哥，你说很有道理，我明天就去董祀家里，上门跟他道歉，然后给他升职，不让他再做屯田都尉了。”曹彰吃了几颗菜，“算了，我也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这个事儿梗在这儿，跟成了一块心病似的。”

　　“不过……”曹丕沉吟着。

　　“怎么了？”曹彰停下筷子。

　　曹丕手里拿着酒杯，迟疑着看着曹彰，他为难地说道：“我这话要是说出来会有挑拨之嫌，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我是兄弟，有什么话不当讲的？”曹彰自以为是地说道。

　　曹丕盯着曹彰的眼睛，他的手在为曹彰的空酒杯斟上一杯酒：“那我就说了？还望你不要对我多心。”

　　“说，我找二哥过来就是想听听二哥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曹彰擦去嘴角流出来的酒水。

　　曹丕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彰弟，你也要想到这么一层。你这么去赔礼道歉了，倒是很显得你很心虚是不是？阿翁看了，又会作何感想呢？”

　　“对呀，阿翁更会怪罪我的。”曹彰用力地捏着酒杯，想到新仇旧恨，他恨恨地说道，“想不到植弟是这么阴险的一个小人！”

　　曹丕的口中却说道：“你还是听植弟的话去给董祀赔礼道歉好一些。”

　　曹彰决然地说道：“我不可能去！”又连喝了几杯酒，“我怕什么？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就不能再让别人笑话！”

　　曹丕笑着摇摇头，拍拍曹彰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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