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头上的珠冠很沉,她的脖子早就痛僵了,之前本时不时偷偷撩起盖头,觉得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喘口气,可越来越疲倦,干脆在轿子里睡了会儿,半梦半醒间,很像小时候被哥哥们轮流背在背上,调皮的三哥和二哥有时候忍不住偷偷在她脸上用毛笔蘸墨汁画小花和小乌龟,她由着他们闹,如同现在这样,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猛烈的鞭炮声震醒,耳朵里接着是一声声喧闹的人声,嗡嗡的,嗡嗡的,而自己像木偶一样,由人牵着线,四肢都做不得主。
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大堂,堂上正中高悬青天白日旗,戴雕翎、穿马褂的静渊祖父林世荣的画像正好和国旗在一个中轴上,显得有些诡异、又有些滑稽。结婚证书端稳地放在长方形礼案上,新郎新娘面向礼堂,林夫人、孟善存和孟夫人各坐正中,主婚人是清河县县长黄秀佛,待众人落定,便拿着征婚词高声诵读,大意祝福新人百年好合,又切切叮嘱家庭和睦、遵纪守法、敬老爱幼,为国家添丁增彩。
仪式之后,新人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新郎掀开新娘盖头,七七脸上陡然一凉,这才彻底醒了。
她吓了一跳,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全都是那花一样盛放的笑颜。明晃晃的新房,点着灯,还燃着娃娃手臂粗的蜡烛,她被那烟气熏得难受,想揉揉眼,静渊却握住她手,她方明白,哦,他在这里呢!
他笑着,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光彩照人,她心想新郎官原来也这么美,美得让她竟一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新郎,而她是新娘。
七七被喜娘催促着摘了珠冠,那喜娘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人长得倒喜气,就手脚粗粝,摘掉珠冠的时候,生生扯掉她几根头发,直疼得她冒出眼泪。倒是黄嬢心细,把那媳妇轻轻推开,抢着来给七七拢了拢头发,重新挽了个髻子。静渊也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正赶着七七重新梳妆,一头秀发披散开来,柔软浓艳,她也已换了件表白里红的丝绸软衫,外头罩着红梅花色的褂子,他只看着那窈窕娇艳的背影,心中便顿时涌上一股柔软的热流,而俩人竟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外头宴席摆上了,一对新人便又被簇拥着出去。
敬完家中长辈们的酒,接着便是商会各老字号的东家,有个瓜子脸的年轻丫鬟一直扶着七七,斟酒时她悄声向七七介绍过自己,说叫楠竹,是六福堂戚掌柜的侄女,从此侍奉大奶奶的。
七七一时没回过神谁是大奶奶,但随即恍然:“是我呀!”
七七在酒席中看到三个眼生的商人,楠竹从喜娘那儿打听些闲言俗语,就一会儿功夫便知晓那原是清河有名的“活三牲”。
清河几乎家家都供有土地、祖宗、灶神,各行帮也有会所,如井神庙、张爷庙、老君庙,一年之中,祖宗祭日、菩萨生日,哪怕节气间洗个澡磨个刀,都有拜一拜的讲究,三炷香、一对蜡烛,总得对神仙祖宗们表表心意。供奉神仙的祭品,少不了三牲:一只公鸡,一尾鲤鱼,一块刀头。刀头就是猪肉,有钱人家则多用蹄膀。
七七问:“什么活三牲?”
楠竹笑着低声道:“你看那三人,可不就是活活儿的膀子、公鸡和鲤鱼吗?”
七七敬酒时,果真细看那三人,一人胖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一人瘦得精光活现,是烈性子人,倒真像只公鸡,又一人一脸精明,说话圆润却含蓄,狡黠似游鱼。
三人齐齐向静渊祝贺,说林东家少年英才,娶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日后必早生贵子,满堂富贵。
静渊满面堆笑,道:“三位叔叔向来不爱热闹,这次光临玉澜堂,静渊荣幸之至!”
“膀子”见静渊沉稳俊逸,七七灵秀娇美,心中赞赏,只憨憨的笑,却不言语。
“公鸡”道:“我们的盐号都开在你这条街里,房东请客,做房客的不来,以后怕被扫地出门。”
“鲤鱼”则笑道:“东家奶奶入门,这是盐店街的大事。有了孟家小姐当贤内助,林东家前途无量啊!”
静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辈们说得是!”
七七的酒原掺了大量白水,静渊杯里却是实打实的酒,见他喝得太猛,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她忍不住有些担心,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静渊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目光里似说:“不妨事。”
天海井的掌柜、伙计们单摆了十几桌,见东家夫妇来了,都忙齐身站起,大呼:“恭喜东家!”
那打更的郑老六也在其中,他儿子原是天海井的盐工,司机小蛮腰也在,看着七七,都喜不自禁,满面笑容。伙计们有些见过七七,有些却是第一次见,孟家千金的美貌是早就听说了的,这时方看到真人,只觉得那美艳的容光炫目耀眼。
为表亲近,也为借机犒劳盐铺上下,静渊竟是一桌桌敬了下去,伙夫,烧盐工,打篾子的工人……一个都没有落下。喝到后来,静渊已站立不稳。黄管家给戚大年做个眼色,戚大年便赶紧离席,扶住静渊,笑道:“东家今儿大喜,可别喝过头,误了洞房花烛。”黄管家接口道:“东家高兴,盐场兄弟们比东家更高兴!”
静渊笑道:“不错,我怎能不高兴呢?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三生有幸、前途无量啊!”神态中已带狂意。
七七连忙朝父亲坐的那桌看去,只见善存正笑吟吟跟客人们说着话,似乎没有听见静渊适才的言语,悄悄松了口气,可心中宛如一根针扎了似的,起先还不觉得疼,到后来却从心底里暗自涌上,直搅得心中难受之极。
那绰号“公鸡”的商人回过头看了静渊一眼,哼了一声,眼神中颇有深意。他身旁的“鲤鱼”缓缓夹了口菜,慢慢嚼了嚼,轻声道:“小小年纪,又敢拼又能演戏,孟老头有了这个好女婿,我们倒是可以跟着看好戏。”
“公鸡”听了一愣,抿一口酒想了想,慢慢笑了起来。
……
七七看过一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按照里面的写法,如果新郎官在喜宴上喝醉了酒,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定是会被冷落的。
红烛照良人,明珠双泪垂。
什么闺怨啊,薄情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词艳赋,多半由此而来。
写那些烂词儿的却多是男人,女孩子不写的。
静渊果真喝醉了,可七七却没能成为那小说里的人物,她实在是忙不过来。
她代新郎一一向客人致歉,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应付自如,有些一心想要闹洞房的年轻后生和姑娘,倒都不忍心折腾他们俩。戏台上开始唱戏,林夫人引着客人们去看戏喝茶,孟善存夫妇只叮嘱七七今后要孝敬婆婆,当好妻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便笑吟吟跟着人们一起去了。哥哥嫂嫂们拉上几个盐商的子侄上谁家盐铺里打麻将,至聪临走时对七七笑道:“哥哥们心疼你,不跟你添乱了。”
七七待众人都走了,给静渊先脱下外衣,扶他上床躺着,等楠竹端了热水来,她便趁空洗漱了。听外头开始唱戏了,依依呀呀地,便问:“这又是哪里来的戏班子?”
黄嬢笑道:“添锦堂的老板,那陕西来的邱老爷,从他老家请来的,我们都听不懂,就当看个热闹。”
静渊似乎睡着了,黄嬢和楠竹微笑着互看一眼,说也想去看看热闹,告辞出了房去。
七七其实倒也想去看看那帮陕西人唱戏,但知这一晚太过特殊,自己不便出去,便走到窗户旁坐下,听了听,却正如黄嬢所说,听着觉得热闹,倒是一句不懂。鼻中问到一股淡淡幽香,低头一看,窗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小束鸭拓草,娇滴滴的插在瓶里,心中顿觉温馨。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夜已深了,她也倦了,这一天折腾,耳朵里似乎还嗡嗡有声,可又怕静渊一会儿不舒服,自己来不及照应,便摇摇头,再摇摇头,想把自己弄清醒点,忽听身后静渊笑了一声,看过去,他正坐了起来,一手解着白色里衣的衣襟扣子,一手伸到床头柜上拿了茶,七七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你不是醉了吗?”
静渊喝了口茶,笑道:“我不装醉,那些人怎么能放得了我?中午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非吐血不可。”站了起来,返身把床上撒满的盐茶五谷花生掸到地上。
七七看着他用手扫着铺盖上的花生,笑道:“你很会打算盘。”
静渊道:“这算盘是为你打的,我要再像上次那样吐一地,你又得来铺草纸。
七七扑哧一笑。
灯光下,她穿着柔软的红色单衣,头上的珠宝早摘下了,秀发流泻而下,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衬得脸庞白得像玉般晶莹剔透,笑靥如花,极是娇艳。静渊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听门外楠竹的声音低低地道:“东家,奶奶,太太吩咐我送百子粥来了。”
静渊面色一凉,七七听到“百子粥”三个字,脸不禁微微一红,忙去开了门,楠竹端着嵌银红木托盘,一碗粥热腾腾冒着香气。
楠竹笑道:“夫人怕大奶奶肚子饿,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里面有百合、莲子、花生、板栗、桂圆、山药、红枣,熬了好久,米和干果都磨成粉后方做的,味道很融合,奶奶若爱吃,以后每天晚上都给您做,太太说,这粥名字吉利,就取那里头的吉祥意思,百子,百子,祝大奶奶早生贵子!”
她语声清脆圆润,七七听她说得乖巧,便笑着接过粥来。闻着香,倒有些饿了,端着碗回过头问静渊:“你饿不饿?”
静渊轻轻别过头,又喝了口茶,低声道:“这原是你们女孩子家吃的东西。”
七七见他神色复杂,心里有些讶异,楠竹笑道:“东家若饿了,厨房另备着吃的。”
七七方知晓这原是只给自己一人的。便对楠竹道:“替我谢谢夫人,我一会儿便吃。”
楠竹却微笑着驻足不走,笑道:“夫人说,一定要看着大奶奶喝完,她才放心。”
七七心想,倒不能辜负老人好意,便拿着调羹把粥一勺勺舀来吃了,味道虽算得上鲜美,估计糖放得多了些,吃到后来,喉咙竟有些干涩,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粥喝了个精光,把碗放回楠竹端着的托盘。楠竹飞快地低头往碗里看了一眼,方笑盈盈屈膝福了福,翩然而去。
七七微笑着看她离开,门刚一合上,她连忙走到静渊身旁,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下去,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你是卖盐的,你家的厨子却是卖糖的。”
等了片刻,却没听到静渊回答。
转过头朝他看去,他却猛然间伸出手朝她拉过来,她身子吃力不住,人就往他的方向跌去,手忍不住要扶住床边,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她贴着他胸膛,只听到他一颗心砰然有声,热切地跳动。
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他的手一扬,银钩轻响,大红帐子放了下来,七七连忙闭上了眼睛,却依旧能感觉那明晃晃的红色,然后一暗,灯灭了,他的身体也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有一刹那,她不经意摸到自己皮肤上起了寒栗,可她的手随即又被他握住,而身上突然间变得火热。
静渊知道此刻自己就是一团火,是那盐灶里升起的火焰,只要她的一滴汗,就能让这团火升腾起一阵烟尘,七七在疼痛中发出喘息,那细弱的声音,似能将他融化,他觉得自己突然又变成一束光,一束渴望冲向天空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充满狂喜,又让他不安,可他无法忽略那让他甜蜜的颤栗,那是来自她的颤栗,他越来越接近她,像炎夏走进山林,有淙淙泉流穿透他的灵魂。
不再想掩饰,至少在此刻,也不想装出那副虚伪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只愿倾诉,静渊觉得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似从未和谁倾诉过一般。只是现在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触摸,爱抚,亲吻,用汹涌起伏的情感,他对着她倾诉,让胸中那无限悲欣,像那夜空里的星辰升起又坠落。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小心地吸着气,他好烫,可他那呼吸却更烫,低低的、沉沉的朝她扑来,像阵狂风般。
“好!”远处戏台子传来叫好声和鼓掌声,七七在恍恍惚惚中听到几句戏词,陕西人的戏班子下去,川戏上来,又开始唱《情探》,应是小鬼已拿住了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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