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满满两车东西，每装起一件，林希就想起它的由来。这个小家，原来藏了这么多回忆。

　　姐，还有吗？来帮忙拉东西的表弟问。表弟是个木呆呆的小伙，从不多问，每次有事叫他来他就来。

　　没了，走吧。

　　林希不知道这次走，是不是真的再也回不来，她也没有心思去想以后了。因为她能感觉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曾经，吵架过后她会心痛会反省，此刻，她内心却少有波澜，唯一会让她哭泣流泪的，只有对女儿的愧疚。悔恨自己有眼无珠，自责为孩子挑选了这样的父亲。

　　回忆总是这样支离破碎。

　　窗外有鸟儿在晨起练嗓，林希从回忆中抽离，身边是还在熟睡的佳佳。林希盼望着佳佳快快长大，可以带她周游世界，但又怕佳佳长大了，她就失去了她。

　　离婚，对很多女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女人，不是毁灭，就是重生。毁灭的结果，轻则让她变成一个怨妇，重责迁怒于孩子，毁掉两个人的一生。

　　有许多研究表明，原生家庭的婚姻关系对孩子的影响巨大。林希的原生家庭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组合。婆媳矛盾是一个世纪难题，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林希说当年自己什么都不懂嫁给了父亲，被奶奶折磨了一辈子。现在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势如水火，林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本来上一代的恩怨和林希应该没有多少瓜葛，但谁让母亲当年把她放在了爷爷奶奶身边，为的是让她能有一个好的教育环境。

　　说起童年，林希对母亲总有一些怨念，但作为女儿，林希体谅母亲的苦心。母亲因为爷爷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在父亲的追求下，嫁了过来，成为一名工人。那时候，这对农村女娃来说，应该是很大的荣耀了。但命运弄人，八九十年代红红火火的国有企业铁饭碗，却在世纪末迎来了颠沛流离，工人们下岗的下岗，下海的下海，十几年后，命运迥然。

　　虽然林希的父母没有下岗，但企业效益每况愈下，工资只能维持温饱。这是后话了。林希六岁前，都在单位的大院生活，儿时的记忆已经清零，从母亲和奶奶的回忆中，也能感受到当时的纷纷扰扰。奶奶说母亲不知检点虐待父亲，母亲说奶奶信口雌黄毁她名声，爷爷是高级知识分子但不善言辞，苦了父亲夹在中间，酗酒度日，每天糊里糊涂的过着，母亲退休前因为父亲上班喝酒没少去找过他的领导为他说情。

　　林希长大后，每次回到父母单位的大院，踏进儿时熟悉的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奶奶在阳台破口大骂，母亲在砸门的情景。这是母亲在她长大后告诉她的，母亲的左手腕上那条清晰可见的疤痕，就是那时砸门上玻璃造成的。

　　奶奶说，母亲当初看不上智力有点缺陷的父亲，在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如果没有后来的经历，林希可能会和母亲一起仇恨奶奶。可偏偏，母亲让六岁的林希跟着爷爷奶奶去了城里，因为爷爷在那里分了房子，林希可以去城里上学了。

　　这一上，就是十二年。从小学到高中结束，林希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会跟着单位的大巴，隔几天来看看她。只有寒暑假，她才能回到父母身边。但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林希便天天呆在家里看书，看电视。

　　不记得是几岁时，有一天晚上，一个叔叔来到家里。父亲不在家，只有林希，母亲，叔叔。后来，叔叔要走，母亲去送，林希听到卧室有声音，是那种什么东西撞在门上的声音。敏感的女孩其实在这之前就感觉到了异样，她鼓起勇气从客厅跑出去，看到的是妈妈靠墙站着，在整理头发。那个叔叔看到林希，赶紧走了。场面也许尴尬，林希并不记得是如何收场的，大概自己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去看电视了。

　　多少年后，这个场景林希还是没忘。她体谅母亲，也可怜父亲，她心疼母亲，也挂念爷爷奶奶。那些起早贪黑苦读的日子，是爷爷在天不亮的时候为她搬出自行车，目送她去上学。是奶奶不到五点起床做早饭，晚上九点为她热饭等她晚自习回来。她从没有让家人因为学习为她操过心，唯一一次成绩下滑是刚升入高中，全市的佼佼者集聚一堂，林希从前三名滑到了十一名，她很失落，却不知道和谁说。

　　好在，林希最后找回了自己的学霸地位。高考之后，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家。

　　但谁能想到，毕业后，因为独生子女的责任感，她又选择回到了离家乡不远的城市。在自己找工作不如意的时候，阴差阳错的接受了母亲的安排，成了一名国企职工。又在这里买了房子，接了退休的母亲来养老。

　　在母亲当初百般阻挠林希与赵飞阳恋爱的日子，在林希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在林希刚离婚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总是用她失败的婚姻教训和经验来教导林希，用她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评价赵飞阳和林希的感情。

　　用闺密孙潇的话说，林希的叛逆期来的有点晚。似乎工作后，她才开始与母亲在感情的问题上争执不断。

　　你和她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母亲当年斩钉截铁的这句话，让林希一直如鲠在喉。她对赵飞阳的挑剔和施压，都变成了对林希的埋怨，也压的林希时不时的将赵飞阳当出气筒。

　　林希知道婆婆的小心眼，她明白她的婆婆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对她抱有期望。但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如同事朋友的母亲那样，常常守在女儿外孙身边，愿意成为女儿的坚强后盾。可是，母亲还是想和刚结识的朋友去跳舞去旅行，母亲还是觉得婆婆照顾孩子才是天经地义。

　　“就让你婆婆看孩子，我得出去玩玩。让她多看两个月。”

　　每次母亲抛出这种论调，林希无从反驳，心中满是无奈。

　　也许，是童年的母爱缺乏的太多？让自己现在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如此微妙。我爱你，却不知如何去爱你。我想抗议，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希也委屈，她没忘记三年级时，早起赶班车回去的母亲在她装睡时留下的一个柔软的吻，也是唯一一个妈妈的吻。母亲走后，她躲在被窝里哭，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因为母亲的离开哭泣。

　　自从恋爱后，林希和母亲的心渐行渐远。母亲本就错过了她的青春期，没有陪伴她成长，却在林希成人后总想指导她的生活。原本没有第三者的介入，林希还可以做母亲身边的小女孩，可林希长大了，她想去爱。可从小缺失的母爱和父爱，母亲的强势与父亲的懦弱，让林希根本就不知道在爱情和婚姻里的角色该如何扮演。在她的人生中，这一部分的缺失，使她吃足了苦。

　　“为什么，你就不能帮帮我，让我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为什么，你不能帮我把孩子带到三岁？如今，我离婚了，我不敢怪你，我也不能怪你，我只能怪自己，忤逆了你的意愿，让你耿耿于怀从未放下，不愿对我施与援手。我只能怪自己，有了孩子自己不能带，只能求助亲人。我只能怪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魄力，处理不好我婚姻里的各种关系。我没有资格去怨恨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帮我的义务。”

　　在林希最绝望的时候，也有过抱着孩子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她事后想起有些后怕。母亲总对她说，不和父亲离婚是因为她，说自己命不好，说女儿自私，说后悔嫁到这个家。这种祥林嫂式的喋喋不休，林希最初的耐心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烦躁和麻木。终于有一次，林希平静的反驳了一句：“你把我生下来，我也没有选择。你总说后悔这样后悔那样，那我可以后悔吗？我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听了这话，更加暴躁，她大吼着对林希喊：“狗不嫌家贫，你竟然嫌弃这个家！”林希在心里苦笑，她不明白母亲何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变得这样极端。在林希心中，从未嫌弃过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认为出生在这个家庭有多么不堪。可母亲心中的芥蒂，是她无法抹去的，任何一句无心的言辞，都会被她放大，对号入座，成为撩她疤痕的存在。

　　回忆太痛苦，算了。

　　林希的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这种人通常有个特点，他们遇到的每件事在心里留下的感觉和对人的感情却特别深，久而久之，记住的不是事情，而是回忆带来的痛或幸福。她一度认为自己的幸福很平凡也很微小但很充实，可如今静下心来深深扒拉扒拉，发现不过是刻意把难过和痛苦扔在了角落，被快乐的感觉掩埋地纤毫不见。如今，自己是一定要面对他们了，因为再不翻出来，她就永远只是一株忘忧草，不知道如何处理身边的关系。

　　其实，就算是最亲近的关系，也不是把心掏出来就能维系的，因为，阳面阴面明暗交界线，连自己都搞不懂的自己，别人又能真的懂吗？

　　爱的能力，是从小看到、学到的，都少人爱而不能，却不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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