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陀的脸色阴晴不定，但依然没有开口。

　　唐一飞接着说：“老师，我这一生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您，一个就是冷苍野先生。他大哥的身上，维系着好几个人的性命。一个是冷总的母亲，被他父亲囚禁了好多年——”

　　“我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老陀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唐一飞跪在地上，固执地说：“老师，我知道您讨厌这些凡尘琐事。这辈子，我只说一次，恳请您一定要听下去。另一条性命，就是冷先生所爱的女人，被那个自称能治好大少爷病情的慕雨轩霸占。当然，还有冷先生自己。老师，您要是知道冷先生为此承受的磨难和痛苦，您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老陀抬起头，再次看到那双幽深似井的眼眸。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经历太多的苦难，不可能有这样深邃的眼睛。他看到他第一眼起，就感觉到这个男人的非同寻常。

　　“老先生，恳请您帮忙。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

　　“你和那个冷苍泽是亲兄弟吗？”老陀皱着眉头问。

　　“同父不同母。”

　　老陀侧脸对唐一飞说：“为他查验血液和骨髓。”

　　“好！”唐一飞神色沉痛地说。他已经想到老陀要做什么，也想到冷苍野要做什么。

　　很快，化验结果出来。唐一飞拿着结果，双手有点发抖。这个结果，他想看到，又不想看到。

　　“你们的血型和骨髓完全匹配。冷先生，我要如实告诉你，要想救活你哥哥，必须对他进行骨髓移植。但这和白血病的治疗不同，它不是间接性的移植，而是一次性的移植。换句话说，就是用你的骨髓，去更换你哥哥的骨髓，换掉他体内已经完全被感染的坏骨髓。所以，要使用大剂量的骨髓。正常人的骨髓有三千克，寻常的骨髓捐献也只是十克，并不影响人的身体状况。正常情况下，人体各种细胞每天都在不断新陈代谢，进行着生成衰老，死亡的循环往复。失血或捐献造血干细胞后，可刺激骨髓加速造血，1—2周内，血液中的各种血细胞恢复到原来水平。因此，捐献骨髓不会影响健康。但要更换骨髓，这个剂量远远不够。”

　　“需要多少？”

　　“1900克——2100克，这个剂量，足以让百分之八十的人当场死亡。”

　　“是不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可以承受？”唐一飞冲口而出。

　　“亏你还是一个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替你丢人。那百分之二十的人，会变成植物人。”

　　“有没有特例？”冷苍野反问。

　　“这个不好说。但之前没有过先例。不过，有很多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同样医学也解释不了。凡事都没有百分之百。如果真的存在侥幸心理，那也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的希望。所以，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老陀认真地说。

　　唐一飞一听，连连摇头。

　　“我要做这个手术！”

　　冷苍野不假思索地说。

　　老陀捻着胡须辫子，慢悠悠地说：“尽管你们是亲兄弟，但也不排除他对你的造血干细胞不兼容，你们两个人都无法挽救的情况，手术台上，每一种可能性都会发生。”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尝试一下。”冷苍野毫不犹豫。

　　老陀那枯枝一样的手掌在桌子上用力一拍，站起来说：“好，既然你有此决心，我就破例一次。”

　　他对唐一飞说：“这台手术，光我们两个人还不够。你现在去一趟奥地利和法国，把你的两个师兄给我一同叫过来。”

　　唐一飞赶紧应承。

　　老陀又说：“手术在一周之后进行，这几天，你们两个要调理好身体，为手术做好充分的准备。”

　　冷苍野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你每天都要接受身体检测。精神不要紧张，也不要过度兴奋，心态要平稳。从今晚开始，你每天晚上都要输入平衡液。”

　　冷苍野想了一下说：“我希望能空出一天时间，处理我的私人问题。”

　　老陀不解，唐一飞已经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对老陀说：“老师，您就答应冷先生吧。”

　　老陀没有再问，只是说：“要越快越好。”

　　冷苍野点了点头。

　　两个人从工作室走出来的时候，唐一飞问冷苍野：“你不打算把实情告诉若小姐吗？”

　　“你觉得我现在适宜告诉她吗？”

　　唐一飞摇了摇头。

　　“这个消息，一定不能告诉云溪。不过，我要陪她一天。我欠这个女人太多了。”

　　唐一飞没有说话，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良久，他问他：“冷总，您是不是要重新考虑这个安排？毕竟，手术之后，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了。这代价太大了。”

　　“我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你放心，我和老师一定会尽力做好这台手术！”

　　“当年，在我把你从美国俘虏回来的时候，我就完全相信你的实力。”冷苍野苦笑，“如果不是我，你肯定会过的很好。”

　　“我这个人太懒散，不适合在美国发展。这些年，我过的很惬意。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他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人事情，但这一次，他真的忍不住。毕竟，手术之后，即便是侥幸活着，很大可能也是植物人。对于周围的世界，不会再有任何的感知能力。

　　“我自然要先找父亲谈一次。至少，后面的事情，我要安排妥当。”

　　冷苍野神色默然地说。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冷苍野说完，转身走了。唐一飞第一次发现，这个高大的身影竟然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沧桑和孤寂，但也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孤傲。曾经，这个男人创造了无数个商业传奇，希望他能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

　　重新回到工作室，老陀仍然在看着盯着两个人的血液标本发呆。

　　“老师，有多少胜算的把握？”

　　“作为一个医生，你要考虑的，只是全力做好手术。手术开始之前，不要把目光盯在结果上。”老陀头也不抬地说。

　　“我知道。”

　　“但作为弟子，你可以问。”

　　唐一飞苦笑了。

　　“那胜算的把握有多大？”

　　“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冷苍野肯定没救。”

　　冷老的卧室。

　　这个地方，就连冷苍野也很少进来。

　　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窗户是用那种特殊的材料制作，虽然常年关闭，但里面的空气很清新。这里面装着一个专门的空气交换器，温度和湿度都调到最佳状态。即便是外面完全隔绝，也不影响里面的空气质量。

　　冷老斜靠在床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疲倦。

　　希金管家带着冷苍野进来的时候，他微微欠了欠身，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

　　他示意冷苍野在旁边的一个真皮椅子上坐下来，并让贴身佣人给他倒了一杯茶。

　　冷苍野接过茶杯，立即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很熟悉又很遥远的味道。

　　“这是广厦产的茶叶，专门用米镇的稻米烘干，所以带着米香。你母亲很喜欢这茶的味道，我每年都让专人到米镇买来给她喝。”

　　冷苍野品了一口，很清冽，后味有淡淡的苦涩。

　　他抬头看了一眼，第一次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苍老了许多。那双从来都看起来炯炯有神的眼眸，好像燃到最后的蜡烛一样，暗淡了下去。他坐在那里，下肢虽然盖着薄毯，但一眼就看出来空荡荡的。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那个让母亲痛苦了一生让自己恨了半辈子让无数人都担惊受怕的铁血男人。他一手打造了冷氏帝国，一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而现在，在冷苍野的眼里，只是一个暮年的老人。那一瞬间，他没有了恨，没有了怨，只剩下悲凉。

　　两个人都僵持着，但空气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冷御尊也在审视这个儿子。

　　这个在意外之中得到的孩子，让他感觉到有点陌生。他在他的眼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机器，一个他可以随便打造的机器。他从来没有审视过，这台机器竟然会如此完美。他的强悍，他的能力，他的卓越，他的冷酷，还有他的隐忍，还有他无可挑剔的容貌和身材，都是任何机器所无法具备的。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无限的张力。

　　空气依然静穆。

　　希金管家悄悄退了出去，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冷老说：“阿金，你不用离开的。”

　　“你们父子说话，我在外面候着。”

　　“冷家的事情，从来没有回避过你。在我眼里，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冷老的口气很是和婉。

　　“阿金哪敢有这个奢望？”

　　“阿泽和阿野也都是你看着成长的，你也是他们的长辈。我说你担当得起，你就担当得起。阿野，你说呢？”

　　“是。”冷苍野语气恭敬地说。

　　“你坐到这里吧。”冷老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是，老爷。”希金管家说着，也坐了下来。

　　冷苍野犹豫了一下说：“我已经找到治疗哥哥的最佳方案。”然后，他把老陀的治疗方案详细地说了一遍。不过，并没有说这个方案会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希金管家兴奋地说：“这么说，大少爷有救了？”

　　冷苍野点了点头说：“是的。只要手术成功，大哥以后就和常人无异，不需要再依赖任何药物了。”

　　希金管家低呼：“天啊，如果是这样，大少爷将永远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冷苍野在父亲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和希金管家一样热烈的惊喜。虽然他的感情一向深藏不露，但对于大哥的病情，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突然找到完全治愈的办法，他不应该这样平淡。

　　冷老也在打量他，良久才问：“这对你的身体有什么影响？”

　　他问出的这句话，让冷苍野不由自主愣了一下。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没有开口。

　　冷老又说：“告诉我实情，这个手术对你的身体有什么影响？我要的是实情！”

　　冷苍野淡笑了一下说：“或者下不了手术台，或者变成植物人。”

　　他今天来到这里，就没有打算隐瞒他。毕竟，他是来和父亲谈条件的。

　　冷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希金管家已经惊愕地张大嘴巴。

　　“你已经决定了？”冷老问他。

　　冷苍野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能医治好大哥，希望父亲能送母亲回国，从此以后不再干涉她的生活。还希望父亲能保护好云溪，不要让她再受到伤害。”

　　“她是慕雨轩的太太，自有人照顾。”

　　“可她过的并不幸福。我相信父亲肯定有办法。”冷苍野语气冷静地说。

　　“还有别的事情吗？”

　　“关于我做手术的事情，希望您在母亲和云溪面前替我保密。”

　　“这个你不用担心。”

　　“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冷苍野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不后悔今天的决定吗？”

　　“不后悔。”他说的毫不迟疑，“我还有一个请求，明天，我想带着云溪出去一趟。”

　　“可以。”

　　“大哥康复之前，不要再让慕雨轩插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父亲怎样安排，我都不会有异议。”他当然不会有异议了，不管手术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不会再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好的。”冷老沉声说。

　　他率先离开座位，希金管家跟在他的后面，把他送到了门口外面。

　　看着这个整整高出自己好几头的年轻人，希金管家迟疑了一下说：“二少爷，你不遗憾这个决定吗？”

　　冷苍野苍凉一笑：“你觉得我这样活着，就不遗憾吗？”

　　“你是我见过的最强悍的男人。如果生在部队，堪称军神。”希金管家认真地说。

　　冷苍野笑了笑：“拜托您照顾好云溪。”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吧，云溪小姐肯定会过的很好。她——”

　　他本来想告诉他，她肚子里怀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但想了一下，还是打住了。既然冷老没有说，他也不能说。即便是要说，也应该由若云溪来说。

　　“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冷苍野语气诚挚地说。希金管家一听，眼睛变得酸涩。

　　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若云溪的肚子大的惊人。现在，她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肚子里的两个小家伙那充沛的精力。

　　虽然阿来每天都为她做按摩，可她的腿部依然浮肿的很厉害。连走路都有点困难。她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每天到那棵花楸树下面去祈祷。但隔着窗子，她的目光会时时停留在那棵花楸树上。她为冷苍野祈祷，也为腹中的孩子祈祷。

　　因为行走困难，她现在基本上都呆在房间里。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给他们读读书，偶尔也会拿起笔，给他们设计独一无二的衣服。

　　这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看书。阿来端着果盘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了冷苍野。他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接过她手中的盘子，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一看到那张粉嫩的脸，他的呼吸骤然变的坚硬。

　　这个女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在第一瞬间毫无防备地推开他的心门，让他防不胜防。

　　和从前相比，她圆润了很多。尤其是下巴，似乎没有那么尖俏了。不过，在他看来，她这个样子更好看。到底是双胞胎，即便是坐在那里，她的肚子依然高高隆起。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那层笼罩的母亲光辉。

　　冷苍野悄悄走过去，用牙签扎上一块火龙果，递到了她的唇边。

　　若云溪正看得出神，头也不抬地说：“谢谢，我自己来。”

　　连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轻盈。

　　冷苍野轻笑一声，固执地把那块火龙果放在她的唇边。

　　“阿来，你不用这么照顾我的——”

　　若云溪笑着，不由自主抬起了头。

　　但在那一瞬间，她完全呆住。

　　好像不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个活生生的男人，她伸手在他的胸前摸了一下。

　　他的身上，有着炽热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

　　“是你吗？冷苍野？”若云溪的声音，一下子变的哽咽。

　　“是我。”

　　“你没有被责罚吗？”

　　“没有。”他微笑着说。

　　一看到他脸上那炫目的笑容，若云溪仿佛想到什么，一下子转过了身体。

　　“不要看我，我现在变的很丑。”

　　那样子，简直像一个不敢见公婆的小媳妇。

　　冷苍野脸上的笑意更浓：“你这个样子最美丽。”

　　说着，他把她的肩膀扳过来，直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眸。

　　“真的，你现在最美丽，若云溪应该有这个自信。”

　　若云溪一听，忍不住笑了。一想到这几个月的祈祷，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伸出手，在他那深麦色的肌肤上抚摸了一下，哽咽着说：“能看到你回来，我很开心。”

　　“我也是。你来俄罗斯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来没有陪过你。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若云溪一听，连忙摆手：“我这个样子，根本没法出去的。再说了，我现在是慕雨轩的妻子，也不方便和你出去。”

　　“你忌讳这个吗？”冷苍野深深地看着她。

　　一触及那双幽深的眼眸，若云溪顿时方寸大乱。她莞尔一笑：“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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