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问周曲为什么爱沈家谦,她大概要沉默一会儿才会说:“爱就是爱,没有为什么。”
事实亦如是。
假如追寻记忆的脚步回到最初,记忆初始的她和他,仿佛一直延伸出去,望不到尽头。
她仿佛从出生就认得了他。
可是,其实他比他大两岁,她出生的时候,他才刚刚会得走路,会得说话,而从老人孜孜不倦的回忆里,那时候的他就不是一个十分听话乖巧的小孩。他被父母领着去她的满月宴席,那时她正吃饱喝足躺在摇篮里玩耍。他要抱她,大人不许,怕他摔着了她。他不乐意了,挥手用力推在摇篮上头,睥睨得不可一世,大嚷:“不要!”摇篮颤颤巍巍晃来荡去,差点被他推翻了,她吓得哇哇大哭。结果,他被沈爸爸提起来狠狠打了两下屁股。
三岁的时候,她砸坏了他的玩具飞机。他看着满地的飞机残骸,横眉怒目,要把她赶出他家。她照例哇哇大哭,最后抹着眼泪看他趴在沙发上被沈爷爷打屁股。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讨厌她。他嫌她麻烦,不肯跟她一起玩,也不要她跟着他。有一次,他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很丑很吓人的虫子,装在一只玻璃瓶子里头给她看,说这是蛐蛐儿,和“曲曲”一样。
他要把那只“蛐蛐儿”送给她,说这个蛐蛐儿跟曲曲是姐妹。她伸手就夺来瓶子砸在地上。结果,他当然又挨了打。
他也嫌她哭哭啼啼既吵又烦。每回她哭得他不耐烦了,就会对她怒目而视:“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大人们要他喊她妹妹,要他带着妹妹一起玩耍,一回又一回告诫他不许惹妹妹哭,说妹妹还小,长大了就不哭。
她听见他不耐烦地说:“她总是哭,我不喜欢她!”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是她知道,爸爸妈妈都喜欢她,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都说曲曲是他们的宝贝,就连她刚刚会得说话的小弟弟看见了她也会对着她笑,咿咿呀呀喊“姐姐”,要她抱。没有人不喜欢她。他怎么可以不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她偏偏要他喜欢他。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无法由人来掌控的。而沈家谦的喜欢,是她永远也控制不了的。
她只是更加频繁地朝他家里头跑,缠着他,一定要他跟她一起玩。
十岁的时候,她又跟在他后头偷偷去那个大院附近的王爷府邸花园。他十分喜欢去哪儿玩,总是背着大人,带着院子里头一大帮半大的孩子溜去玩儿,她也跟着他去了一回又一回。
那是春天,花园里头百花盛开,海棠春睡,梨花如雪,桃花如锦。
他们趁着花园管理员没留意,不顾其他游人的阻拦和劝哄,在梨花园里头争相爬树摘梨花,比赛看谁爬得最快最高摘得梨花最好看。她是女孩子,只敢站在树下看。一只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她追逐蝴蝶玩,可是一眨眼,却发现刚刚还在一株梨树枝桠上坐着摇晃长腿的沈家谦不见了。
她喊旁边树上的高天,问沈家谦去哪儿了。
高天站在粗壮的梨树枝桠上,一手扶树干,一手努力攀着一枝梨花要折断,看都不看她,没好气地说:“蛐蛐儿,你又要干啥?二哥说了,不许你跟着他!”
他不要她跟,她偏要跟着他!
她气得跳起来用力抓住一簇梨树枝桠,使劲摇晃。花瓣纷飞,树枝也轻轻地晃动了起来。高天吓得双手抱住树干,大叫:“你住手!住手!”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爬上去推你下去!”她伸手抱住树干,蹬腿试图朝上头爬。
高天彻底吓结巴了:“别别……你等等……等等……你怎么像个女土匪……我告诉你……二哥手脏了,去湖边洗手了……”
她要到了答案,松了手。离开之前,也没忘恶声恶气地警告高天:“我叫周曲,周郎顾曲的曲,以后不许你跟着沈家谦喊我蛐蛐儿!”
她对每个跟着沈家谦叫她“蛐蛐儿”的孩子都说过周郎顾曲,对沈家谦也说过很多很多次。头一次的时候,沈家谦戏谑地问她什么是周郎顾曲,故意说是周曲喜欢蛐蛐儿吗?后来,等他知道了“曲有误,周郎顾”,更是嘻嘻哈哈不怀好意地问她:“谁是你的周郎?你的周郎在哪儿?”
那时候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出自那个典故,是爷爷取的,可是她还不大懂得那个典故,当然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要到了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谁是自己的周郎。可是,他不肯做她的“周郎”。
路上经过桃花园,大片大片的桃花粉艳艳挂在枝头,花瓣柔柔的,像婴儿的手指头,踮起脚尖仰起头就可以够着低矮枝桠上头的花瓣。她折了一枝桃花,想着可以拿回去给爷爷画画。到了湖边,却没有看见沈家谦。
湖畔是怒放如红霞的马樱花,衬着碧绿的树叶,映得满湖都是彩霞漫天。她绕着马樱花走了半天,后来隐隐约约听见有唱曲儿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软糯轻柔,婉转低回,极细极缓,像她手里的桃花一样,拂在脸上。
她来得多了,知道湖心亭里头经常有唱曲儿的,而且沈家谦好像也很喜欢听。她朝连接湖心亭的水上游廊入口走去,果然在入口旁边看见沈家谦。
他坐在一株马樱花树的枝桠上,头顶上头是大簇大簇灿烂如彩霞的花瓣,背对着她,望向湖心亭,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沈家谦向来不许任何人去湖边爬树,恐吓他们说掉进湖里就会淹死。她也跟着吓他:“你不怕掉进湖里淹死?”
他听见她说话,回头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细长的丹凤眼一转,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留,又立即回转头去看着湖心亭。
他不看她,她偏要他看她。
她撒腿就朝湖心亭里头跑。湖心亭有表演的时候,素来是不允许游人进入的。但这天大概是因为这片游人少,入口一时并无人看守,要不沈家谦也不可能盛气凌人地爬上树。她畅行无阻地沿着曲折环绕的水上游廊曲栏,跑进了湖心亭。
她得意地站在栏杆边朝对面树上的沈家谦远远地扬起下巴,心里想,你现在只能看着我。然后坐在栏杆上头晃着腿听曲儿,还故意选挡住他的方位。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人端坐在亭内,仿佛没有看见有人进来,仍旧一脸恍惚的迷离,似幽怨又似凄清,只是抱着琵琶边弹边唱。
她听爷爷奶奶都说过这是苏弹,去年春天,爷爷还带她来花园听过。她不懂苏白,撑着下巴听了好一会儿,才晓得是在讲白娘子的故事。
大约是她真的挡住沈家谦听曲儿了,过了一会儿,他也晃荡进了湖心亭,手里抓着一枝马樱花绕来绕去。她很得意,因为这回是他跟着她。
他在另一边的栏杆上头坐下,连花儿也不玩了,一脸专注地看着那弹唱的老先生。
他不理她,她偏要他理她。
她安静不下去了,故意问:“沈家谦,他唱的是什么?”
她知道沈妈妈是苏州人,沈家谦听得懂苏白,从前还跟着姥爷姥姥说过苏白。
果然,沈家谦的眉头又皱成一条线,瞪着她:“听不懂你还听什么!”
后来,还是那老先生停止弹唱后,原原本本地给他们讲了一遍《白蛇传》的故事。沈家谦从头至尾都听得很认真,不时跟着哼两句苏弹。那老先生十分高兴,连连夸他苏州话讲得地道,唱得也好听。
沈家谦高兴极了,大声说:“老师,我知道《白蛇传》的故事,我从小在苏州跟姥爷姥姥听过。”
走出湖心亭时,沈家谦仍旧洋洋自得,一边哼着苏弹,一边挥来绕去那枝折来的马樱花。没过一会儿,又看着手里飞舞的红花绿叶,摇头晃脑地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一首诗罢,转而一本正经地问她:“曲曲,你知道这首诗叫什么名字,是谁写的么?”
她不知道。这是她头一回听到这首诗,还是从他嘴里。可是她不想让他更加得意。就晓得几首破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看她不做声,又接着取笑她:“蛐蛐儿,你不会就晓得周郎顾曲,不仅连这么简单的诗都不晓得,连《白蛇传》的故事也都不晓得吧?算了,我家里有连环画还有书,回去我给你看。”
“谁要你的破书!我早就看过!”她气得一把夺来那枝他拿在手里不肯放下的马樱花,甩手就扔进了湖里。
沈家谦怒目圆瞪,气得不得了,伸手要夺她手里的折枝桃花。那是她留着给爷爷画画的,就是不给他。她护着花在游廊上躲来躲去,忽然撞在了疾行而来的人身上,她没有稳住身体,脚下一个踉跄,小腿磕在栏杆上,身子一歪,一下子跌进了湖水里。
她吓得拼命扑腾着双手,大哭着喊救命。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脸上都是水,嘴里也连连呛了好几口湖水,根本挣不开眼睛。她只觉得被抱了起来,然后又有人接住了她的身体,一路飞奔。
到了她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她看见沈家谦浑身湿淋淋地跪在她身边。旁边一下子围了好多人。
一个跟他们一样湿淋淋的男人正在呵斥沈家谦:“谁叫你也跳下去的?你才多大,要见义勇为也轮不上你!”
沈家谦呛了一口水,才说:“她是我的妹妹。”
那人又严肃地问:“你们爸妈呢?谁带你们来公园的?”
这么大的事故当然瞒不下去。公园管理员早就知道他们的家世,所以才一直由着他们这帮孩子在公园里头胡闹。
他们很快就被送回了家,她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嘘寒问暖,爸爸接到电话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一定要送她去医院仔细检查。没过两天,爷爷奶奶也还是得到了消息,爷爷吵着要去沈家找沈家谦。她抓住爷爷的手臂,大声喊:“我才没有跟着他,我是自己要去公园的!”
后来,她知道那回沈家谦还是挨了打,屁股都被打肿了。他趴着睡了好几天,而且也被沈爸爸沈爷爷限制不许去公园。公园管理员也得到了命令,接下来一年,他们都没法背着大人偷溜进去玩。
有好几天,沈家谦看见了她就没有好脸色,他怪她连累了她,还害得他们以后不能去公园玩。她去他家看他,连他姐姐沈家和对她都没有笑脸。
她还是知道了那首诗。她在家里书房架上一本《唐诗三百首》里头找到了那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她知道那首诗的名字叫“寒食“,是唐代诗人韩翃写的。她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她从来没有机会背给他听。
很多年后,她看到了一部电影。里头初到人间的白蛇嬉游在夜色下的河水里,烟柳堤花的杭州三月天,河畔垂柳依依,绿叶倒映进水里,一汪碧水,衬得这人间天堂青如丝。远处桥畔高楼上,一群书生摇曳而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伴着河畔柳絮纷飞如花,她忽然泪流满面。
白蛇终于遇见了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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