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确在厨房的料理台上,沈家谦走过去,却并没有马上拿起来,而是怔怔望着那只手机。恍惚中,他仿佛做梦似的,又回到了那天早上,他也看见了她,在似有若无的姜花香气里,她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无知无觉。
其实,手机屏幕锁上了,一片黑,什么也可看不见。他却忽然觉得可耻,一把抓起来扔得远远的。手机狠狠撞在墙壁上,屏幕亮光一闪,终于滑落到了料理台上,又弹落至地,啪啦一声响后,大约是哪个零件散落了,横躺在地。
他掉过头去不再看,只是忽然觉得口渴。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他已经自然而然地从冰箱第二格里拿出那瓶蜂蜜,又找来一只玻璃杯子,舀了一勺在杯子里,然后温水化开,慢慢搅拌。
蜂蜜是甜的,甜腻腻的黏在舌尖上,喝下去很久,却又有淡淡的说不出来的苦涩。所以,他从来都讨厌甜食,所有的甜食都经不起岁月,经不起时光,久了,只觉得苦。而那样的从前,那么远的从前,像是陈年的老蜂蜜,他也从来不敢去想,去碰触。
这一辈子,他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那样的声音,也不会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歌声。
其实,拉开房间门时,他仿佛还听见她喊了他一声,只有她才会那样喊他,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固执。可是,她怎么会喊他?她巴不得他走,走得越远越好。也许她喊了,那也不过是想要离得更远而已。所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本来已经走到了大门口,要打开门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记起来该打个电话,于是又回去拾起躺在厨房地板上的手机。那样的手机,当然经得起摔,装上电池后,他用力按在开机键上,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在微微的白光里,他仍旧看见她在若有似无的姜花香气里,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无知无觉。仿佛还是许久之前,她一头撞在他身上,艳阳下,她的笑懵懂无知,只是个孩子。
他要想一想才知道,原来已经十八年了。
他终于合上手机,偏过头来却看见她扶着门静静站在厨房门口。他怔了一下,仿佛还是听见她喊了一声:“沈家谦。”可是那声音太低太轻,轻得像虚幻的梦,连她的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几乎就差一步,他就越过她走出去了,可是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紧紧揪着衣袖不松手。
他厌烦得立即就想甩手挣开,她从来都执拗,而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讨厌她的执拗。可是这一次她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来:“沈家谦,送我去医院。”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与桂姐就到了医院,随后沈家和与贾真真也一起来了。安静了大半夜的病房顿时闹哄哄,沈老太太与陪同来病房的主任医师交谈。桂姐在病床边一迭声殷殷问重年:“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中午想吃什么?”
重年只是倚在枕边笑了笑。
贾真真倒是笑着说:“二嫂,现在想吃什么赶快吃,要不了多久,你想吃也吃不下了,等着好不容易盼到他出来了吧,又连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语含唏嘘,真正的是过来人的感慨。
连沈家和也说:“重年,你好好在医院养着,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了送来。”
重年到底不忍心拂了她们的一番好意,笑着说了两样菜。
沈家谦从头至尾站在沈老太太身边。那主任医师原本是沈老太太早年在卫生部任职时一个底下下属的学生,半夜被紧急召回医院,已经得知了病人的身份,自然也知晓厉害关系。兢兢业业检查完毕心里有了底,一大早便亲自给恩师打了个电话,自是益发加倍周到,进来病房就亲自给重年又检查了一番,也再次巨细无遗地交代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沈老太太听得认真,偶尔低声问询。沈家谦倒是可有可无,只听他们说话。
等查房的一干人走了,他更是没事似的,看了看手表,说:“妈,姐,还有真真,你们在这儿啊,我上午有个会,得先走了。”
沈家和进来就留意到了他眼睛四周的淡青色影子,连下巴上都隐隐有青色的胡茬,于是立即说:“你还没梳洗吧?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再去事务所……”
然而,不等她说完,沈老太太却说:“就一晚上没睡有什么要紧的,他在外头少胡来两回少喝几回酒就比什么都好。”转头就喝住儿子:“你成天文山会海的,能有什么正经事!那会不开了,你今天就在医院好好陪重年。”
沈家谦无奈,赔笑:“妈,您那是不知道,我好几个案子在哪儿等着……”
沈老太太却跟个小孩似的,蛮不讲理:“我不管你有什么事,反正你今天哪儿都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你要是敢离开医院一步,以后也别想踏进家门半步!”
贾真真算是听出点眉目了,在一旁落井下石:“二哥,这回你算是进冷宫了,以后都别想翻身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陪二嫂吧,再说你那会能有二嫂重要吗?”笑着朝他眨眨眼,“与其开会的时候对着手机,还不如在这儿对着二嫂,你说是不是?”
沈家谦瞪了她一眼。贾真真笑嘻嘻地瞪回去,理直气壮地说:“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你要是不承认,我们让二嫂来说。”
沈家谦懒得跟她小孩计较,不理她,却也是真的走不了,只得老实地在病房呆了下来。
一番喧扰,沈老太太一行人终于走了,也是医生说过清净点好,病房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沈家谦坐在近窗一张沙发椅上,离病床有段距离,一边看杂志一边也仍旧拿着手机把玩,中途还出去病房打过几个电话。
午饭是桂姐带人送过来的,重年其实没有胃口,可是对着那特地备下的各色精致食物,在桂姐的殷殷劝说下,到底也吃下去了不少。
桂姐絮絮说:“太太有了家谦那时候,也是吃不下去东西,开始是没有胃口,后来是吃什么吐什么,医生都说那样不行,不养好身体,生产的时候会吃大亏。后来生家谦的时候果然吃苦了,折腾了几天几夜。都说头胎会辛苦点,你现在更要顾好身体,可别跟家谦那时候一样……”
沈家谦坐在一旁,就着一张茶几吃饭,一直不做声,这时候却忽然说:“她哪里还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就没见过比她还能吃的,你们别管,过两天她自己就知道吃了。”
桂姐白了他一眼,瞧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说:“不是在你肚子里面,你当然吃得下去,要是遇上一个跟你一样能折腾的,吃苦受累的又不是你,反正孩子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你日子还不是照过,怎么妨碍得了你?你照样该玩就玩,那牌搭子酒搭子凑在一起,还不够你热闹的!”
桂姐难得对他说重话,他是她一手带大的,感情自然深厚,亦姐亦母。那时候沈老太太刚刚从军区医院去卫生部任职,一摊子事情等着,由不得她顾念儿子,只守到满月,就回去工作了。当然也放心不下儿子,担心保姆带不好。桂姐那时还在军区文工团,那年月文艺虽然笼罩在惨淡的黑影下,一片萧瑟,到底也还没有干扰到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穿着芭蕾舞衣在舞台上默默旋转。她对沈老太爷说出“不跳了”,全家震惊。可是轮番劝说下,她还是那三个字:“不跳了。”沈老太爷最后竟然也默许了。外面人说起来,虽然遗憾,那么年轻难得跳得那么好,就这么废了,也只当沈老太爷怜惜养女儿丧夫之痛。就那么一个好不容易抱来的女儿,他要怎么宠就怎么宠。桂姐自此就一直在家里呆了下来,同保姆一起带刚出世的沈家谦。夏天热了,她怕风扇把小孩子吹凉了,总是拿着一把蒲扇给他摇风。白天还好,虽然自己也热得满头大汗,洗个冷水脸扭个毛巾擦擦还是过得去。苦就苦在晚上,沈家谦从小就会折腾人,晚上一热就睡不着觉,在摇篮里哼哼唧唧的。桂姐总是守在旁边的小床上,醒醒睡睡,一晚上不停地给他扇风。
这样一把蒲扇一摇就是好几年,一直等到沈家谦五六岁了,才停下来。小孩子虽然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可还是懂得的,感情上喜恶分明,谁对他好,自是有记忆。所以,后来沈家谦到了青春叛逆期,少年纨绔,令人头痛的事一箩筐。祖父与父亲轮番打骂没有用,母亲声泪俱下抚着他背上被鸡毛掸子抽出的伤痕也没用,他不怕痛,而唯一的姐姐心疼弟弟,更是只会向着他,一味替他遮掩。却只有桂姐,从沈家谦记事起,就没见她哭过,她没有眼泪,自然也不会对着他流泪。可是她会默默看着他,在他挨打后,坐在他床前只是看着他,很久,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少年心性,自是倔强,可也抵不过这样无声的沉默,总会收敛一点,好歹不能闹回家里来。一帮从小一起玩的发小,知道他的顾虑,当然不会放过他,含蓄点的会说:“家谦,家谦,这名字取得忒好了点儿,果然是沈家的谦谦君子啊!人家堂堂沈公子,怎么能跟我们一起去骑机车去打架?”
不含蓄的会说:“人家那也是没办法,家里三个女人守着,光那眼泪就够他收拾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这泥沾上了水还不成了一滩稀泥,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力气打架。”
那时候邹大公子就轻飘飘地说过一句话:“你们都错了,是四个女人,这最后的一个迟早得出来。”
一帮人反应过来后,哧哧大笑。
邹大公子的金句也应验了。沈家谦这大半天轮番看遍了身边几个女人的脸色,连素来向着他的姐姐离开之前,还特地把他叫到一边询问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家不到一会儿就会进医院。
沈家谦自然是推说不知道,就是滑倒了一下。
偏偏沈老太太走过来听见了,又把他骂了一顿:“她都怀上两个月了,你还不知道?你成天在干什么?有那么忙?忙到媳妇的肚子要大了还不知道?我跟你说,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连赵主任都说昨天晚上那状况是真险,你要是注意点怎么会让她摔倒?好不容易是保住了,这不在医院养一个星期怎么好得了。以后重年跟孩子有一点差池,我那你是问!”最后,在沈家和的劝说下,才止住。
沈家谦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放下筷子,说:“桂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干脆一次性全说了吧,你不说完我也吃不了安稳饭。”
桂姐却转过头去,不再理他,只是絮絮劝重年多喝点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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