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吃不下安稳饭,结果那天中午沈家谦也还是吃下去了不少。最后,桂姐离开时,又把他叫到病房外,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和重年闹什么别扭?”
沈家谦眼皮子一撩,轻描淡写地说:“我跟她闹什么别扭,是她找着我要闹,你们别看她闷声不响的,别扭着呢!不过就是昨天晚上多喝了两杯,她就不肯了,还不让上床睡觉了,硬是把我堵在床前,要我交代喝了多少,还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许喝酒了,我哪儿能都由着她啊……”
“不由着她那还由着你喝!”桂姐越听越不是滋味,忍不住瞪眼打断他。
沈家谦一脸讨好:“少喝点是行,但是滴酒不沾那哪儿行啊,那还是不是男人啊?”
“你就贫吧,对着重年怎么就不知道说,我看你在她面前就跟个闷葫芦似的,成天堵着一肚子闷气,就想朝人身上撒,这哪儿行?”
沈家谦垮下脸。
结果桂姐倒没被他那么几句油腔滑调忽悠过去,反倒是没完没了,狠狠把他数落了一顿,只差没把他所有的底都掀出来抖落一遍。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人可是你惦记了那么多年,要死要活要来的,你心里想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你该知足了,人家连孩子都愿意给你生了。上一回你做的混蛋事……我也不说了。这回我听赵主任说,昨天晚上检查的时候,她一直抓着他的衣服,那是念着孩子呢。最后完了,睁开眼睛第一句话也是问孩子,这可是你的孩子。你再这样稀里糊涂跟她闹下去,最后后悔的还是你自己。”
桂姐走后,沈家谦又在病房外的走廊站了半晌,后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住院楼后的花园里。他找了一张石椅坐下,正是初夏午后阳光最热烈的时候,太阳透过绿树枝桠照射下来,在他的脚边投下一片斑驳的阳光阴影,如同漫长岁月遗留下来的沙漏,刷刷筛得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段。
因为天气热,花园里此时并没有什么人,但偶尔还是可以听见有婴儿啼哭传来。这里是军区总医院,花园的左边就是妇幼门诊部,所以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听来格外清楚,一阵又一阵的孩童声音琅琅传来。
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在又一阵孩童哭声隐约传来时,终于站起来,大踏步朝前面住院楼走回去。
重年已经睡着了。昨晚扰攘折腾了大半夜,后来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小腹偶尔传来的隐隐刺痛。她在忐忑不安里,手一直放在小腹上。也许是有了早上医生与沈老太太的那番确切的话,这半天下来,渐渐安心。这时等到病房安静下来,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她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迷蒙。沈家谦仍旧坐在近窗那组长沙发上,却是看着床的方向,忽然就起身走了过来。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站在床头,探身摸了一下她的脸。
重年不做声,偏过头去。
他站了一会儿,去倒了一杯水来,顿了顿,才说:“起来喝点水,待会儿吃饭了。”
重年没有动,他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重年终究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水是温热的,汩汩沿着肠胃流进去,仿佛连肚子里也暖了起来。她下意识摸了一下小腹,想要确认。
晚饭的时候,沈家谦竟然破天荒的拿着银匙要喂她。不过他耐心当然不会好,舀了满满一匙米饭伸到她嘴边,只等了一下,她没有张开嘴,他就不耐烦了:“吃饭!”
桂姐瞧不下去,横了他一眼,说:“哪里有这样喂人吃饭的?也先喝口汤再吃饭啊,这么一大勺子米饭怎么吃得下去?”
桂姐本来就不放心,所以晚上还是自己送饭过来看看。他这样的性子,难得上了心就更要闹,哪里是一时就好得了的。她在保温桶里盛了一碗汤,刚刚要自己动手喂重年喝下去,沈家谦却伸手过来接。桂姐看他这架势,不给他肯定不行,只得叮嘱:“正烫着,你可仔细了,别洒了。”
沈家谦哪儿有那个耐心,舀了一匙,竟然放在自己嘴边吹两下,就送到重年嘴边。重年张口喝了。他难得还问了一声:“烫吗?”
“不烫。”重年不习惯,顿了一下,说,“还是我自己来喝吧。”
“正烫着,你洒到床上去了怎么办?趁热喝。”说话间,又舀了一匙吹了两下,送到她嘴边。
结果重年就着他的手,把一碗汤喝了。他又喂她吃下去了一大碗饭,还要添第二碗饭的时候,重年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说:“我吃饱了。”这才作罢。
桂姐笑眯眯地收拾碗筷,絮絮问重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说明天做了送来。临走的时候,才说:“你跟家谦这几天的洗漱用品,我下午过去那边收拾了一下,放在浴室了。你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回头我叫人送过来。”
重年住的是私人病房,外面有一间起居室,但床就只有这一张病床。沈家谦吃完饭,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病房,在近窗那组长沙发上放下了一只枕头和一床薄薄的丝绒被。枕头与被子大约也是桂姐带来的,重年猜想是放在外面起居室,然后他拿进来的。沈家谦留意到她的视线停留在长沙发上,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晚上就睡这儿。”话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这完完全全是一句废话。
重年没有做声。他也难得脸色没有变,却突然想起来说:“下午我给爸妈打了电话了,这病房屏蔽电话信号了,等回去了,你再跟他们打电话。”他顿了一下,又说:“要不,过两天,等我走得开了去把爸妈接过来。”
重年说:“不用了。”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在沙发上坐着,随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本杂志翻看。重年不知道该干什么,觉是睡不着的,而且这时间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可是手头一时又没有可以消磨的东西,床头柜上堆得满满的,却都是各种水果点心补品,还有一大蓬插在清水玻璃瓶里的浅紫色康乃馨,开得满满的,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去了。
沈家谦忽然放下杂志,站起来走了过来。他在床头柜上翻了翻,掰下了一根香蕉。另一只手却又拿起了一个黑色的遥控板。重年怔了一下,这才记起来房间里有电视。沈家谦已经打开了电视,随手把遥控板扔在床头柜上,又走回到长沙发坐下,一边翻杂志一边剥了香蕉吃。
电视里在播放新闻,播音员的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吐字清晰,标准得不能再标准,连内容亦是如此,千篇一律的领导会面原油危机中东战争。重年向来对这类新闻是可看可不看,也可以说不求上进,所以只看了几分钟,便忍不住拿起遥控板换台。
在电影频道停了一下,却是广告,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没有耐心了,又不停地按遥控板。只觉得眼前画面一闪一闪的,只要不是新闻与广告,她都会停一下。又一回停下来时,她还没看清楚屏幕,只是恍惚觉得那咿呀的调子极其熟悉。
沈家谦忽然说:“这不是白素贞么,就这个好了。”
果然是白素贞,神情凄苦,又怨又嗔。重年知道这是一折昆曲【断桥】。白素贞在断桥上终与许仙重逢,那时她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金山寺漫天大水滔滔,长风浩浩,她走的时候不是不失望难过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是前尘旧事恩怨纠葛,千年的等待,最终满腹的委屈只化作一声叹息。
所以她说:“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
沈家谦忽然说:“我最喜欢游湖那一折。”
重年说:“我喜欢断桥。”
沈家谦怔了一下,却说:“没有游湖相遇哪儿有断桥重逢?”他向来只要肯说话,强词歪理一大堆。重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回却偏要和他争,冷冷说:“没有牧童救蛇,哪儿有游湖相遇?”
沈家谦仿佛有点诧异,倒笑了一声:“哟,原来你也记得这么清楚啊!那要不我们从头至尾再好好看一遍?看看牧童是怎样救蛇的,蛇又是怎样以身相许报答的。”
重年不说话,却把电视声音调高了。
沈家谦哪里忍得住,皱眉说:“这么大声音,你也不怕吵着了别人?人家可都是病人,住进医院里来是静养的……”
重年打断他:“我也是养身体的。”
他终于止住了,沉着脸一把拿起茶几上的杂志,哗啦啦翻动了起来。
重年安安静静把这一折【断桥】看完了。这是戏曲频道,接下来还是戏,却是一折京剧四郎探母。一段西皮快板铿锵铮铮,如行云流水直泻而下。
沈家谦瞟了一眼电视荧屏,翘着二郎腿,一边看他的财经杂志,一边还跟着细声细调哼唱了起来。正票到兴头上,两只脚抖啊抖啊,只差提着一只鸟笼子配一顶瓜皮帽折扇轻摇游荡戏院酒肆。重年重又拿起遥控板手指便不受控制地按了下去,随便停在了一个正在播放八点档电视连续剧的频道。
沈家谦兴头正足,却又硬生生被打断了。他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顿时冷下脸来,啪啦摔下杂志,站起来直朝着门口扬长而去。一口气走出了这栋住院楼,手机铃声忽然又响了。他这才顿住脚步,四处看了看,接起电话。
那头惊讶了一声:“哟,真是想不到,您倒是终于接电话了。”
沈家谦没好气:“在医院呢,屏蔽手机信号了。”
“哟,哪家医院?屏蔽人家的手机信号没问题,怎么连沈公子的手机信号也屏蔽了,我看这医院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换家……”
沈家谦冷笑一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报出医院:“陆总医院。”还怪里怪气地添上一句:“院长好像是袁夫人吧。”
袁山噎了一下:“你真的在医院?”
“不信问你家老太太,我没空跟你瞎扯。”
“这么忙?该不会是嫂子住院了吧?”
沈家谦不耐烦:“你到底什么事?没事我挂了。”
“别别别……”袁山一迭声叫住他,“我有正经事找你,有个案子要你抽空跑一趟美国。”
沈家谦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没空,你找周顾吧。”
“哥哥,帮帮忙,要是他行,我还找你干嘛?”袁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东林那案子,我这事儿跟东林还真有点扯不清,怎么能一锅搅都交给他?我左右琢磨了半天,这案子也只能交给你,哪儿还有人赶得上你。你对两边法律都最清楚不过了,美达公司你以前也打过交道,熟悉情况,你一去了还不事半功倍,沈大律师哪儿有办不了的案子,几句话就办了。”倒是一堆迷糊灌过去,净捡好的说,简直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沈家谦不搭腔。袁山又笑嘻嘻地说:“那我先把资料都传给您吧。”
“传给我干嘛?”沈家谦一出口就没好话,“你们一帮人倒把我当成私人法律顾问了,大事小事统统扔过来。我那事务所还有一大帮人呢,难不成我还养一帮闲人?我找个人跟你跑一趟就行了。”
“谁敢把您沈公子当成私人法律顾问啊,再说谁又雇得起您啊!”袁山赔笑,“只是这上十亿的单子,不交给您,交给其他人我放心么?只能指望您了。哥哥,您也是我们的大股东,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啊。您就行行好跑一趟吧啊。”
沈家谦无动于衷,推得一干二净:“你给股东的承诺书上可没说还得帮你解决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啊,我早就说了,我只看股价和盈利分红,其他的可一概不管。”
袁山憋着一口气在心里狠狠腹诽:奸商奸商。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那算了吧,我记得我手机里头还存了嫂子的电话,回头我给嫂子打个电话慰问慰问,交流交流……”
“你找她能有什么用,她都一窍不通还能跟你交流什么!”沈家谦冷冷打断他,忍无可忍,终于勉强答应一声:“算了,给我先看看,有空了再说。”
“就这么说定了。”袁山乐呵呵答应,立即见好就收。谈完了正事,他话题一转,又岔回去了,忙忙问,“嫂子怎么了?有没有什么问题?
沈家谦淡淡说:“她能有什么事,一点小毛病而已。”
袁山听这声气,索性不再问,反正他不愁不知道,又不是问不到。于是闲闲提起:“上回那串珊瑚珠子嫂子还喜欢吧?人家都拍卖了,我听说你在找上好的珊瑚又去抢了过来,好的红珊瑚现在可不容易撞见了。珠子是给你了,你好歹给句话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谁说是给她的?我还送不出去了不成?”沈家谦冷哼一声,“不就是一串红珊瑚么?又不是不给钱你,反正我买下了。”
袁山倒是一头雾水,闹不清这到底又是唱得哪出,摆摆手说:“不管送给谁的,谈钱就俗气了啊,只要珠子好就行。你是不缺那点钱,我现在这案子不是还指望着你吗?哪儿敢要你钱啊……”
“一码归一码,这珠子钱我一定得给你,该多少是多少,反正是我买的。至于案子,你看着办。”
袁山又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继续好奇地打探那得之不易的珊瑚珠子的下落,只听得沈家谦说:“我回病房了,有事见面再说。”嗒一声挂了电话。他只得恨恨骂一声:“奸商。”
沈家谦挂了电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病房,而是直朝着医院外走去。走到医院门口才记起来昨天晚上开来的车子已经被司机开回去了,他没叫司机过来,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拦了一台出租车坐进去。
回家以后,他在卧室转来转去,床头柜拉得啷啷响,床上被子都掀开了,行李箱也打开查看了,甚至连重年的梳妆间都找了个遍,就是没看见袁山口里那串珊瑚珠。珠子是他那天晚上从东京回来,下了飞机直接赶去袁山那儿拿的。他记得回家后是拿进了卧室,后来等她回来,一直等一直等,电话又不通,急得他坐立不安,到处联系人打探,慌乱间倒忘了把那串红珊瑚搁哪儿了。
他坐在床上,静下心来想了半天,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卧室空荡而冰凉,恍然间似乎是回到了那天晚上他一直等不到她回家。那时候,他一个人呆在睡了很久的卧室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可是没有了她,又像是陌生。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这张床边,她抱着他不要他走的画面。恍惚间却是她的手缠着他的脖子一颗一颗解开衬衫钮扣……他腾地站起来,阻止自己再朝下想。心里却有一根弦微微荡了一下,他眯着眼想了想,忽然急急朝衣帽间走去。打开他的睡衣抽屉,拨开睡衣,在抽屉的最底下平躺着一个心形的黑色绒面盒子。他顿了一下,终于拿出盒子打开,橙红色的珊瑚在灯光下华彩流光,晶莹剔透,熠熠映在眼底。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抚摸,一粒一粒圆润饱满的珠子温润地从手心滑过。千年珊瑚万年红。他想,也只有千年万年才有这样一点暖红色的流光。
收起珊瑚珠子的时候,他又记起来了。于是找到那天晚上穿的西服外套,幸好这几天没人打理衣帽间,衣服还没送洗。他伸手进口袋一摸,掏出一个圆形的小盒子。里头是他在东京买的一枚戒指。他看了看,仍旧把这个小圆盒放进身上裤子口袋里。可是拿着那装红珊瑚的心形大盒子,一时犹豫了一下。
他终究还是把那串红珊瑚放进了她的梳妆台的一格抽屉里。那格抽屉在梳妆台最下面,里头有一个檀木雕花的珠宝盒,也还有几样其他的大大小小装首饰的绒布盒。他把那个心形的盒子放在最下面,压上珠宝盒,慢慢关上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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