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重年给萋萋打电话,嗫嚅着说想买瓶有点年份的红酒。萋萋起初没当回事,只是惊讶了一下:“你买酒干什么?你平时又不喝酒,要想喝了我请你。”
重年说:“我送人,下班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我也不懂。”
“送谁啊,好的红酒可不便宜,稍微有点年份的都得大几万了,我家倒是还有好几瓶,虽然不是顶好,也都是法国带回来的年份酒,外头可难得买到,送人是绰绰有余了,我现在也不大喝了,你晚上来挑一瓶吧。”
重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还是算了吧,你跟我一起去买一瓶,太好的我也买不起,就八九万的,要法国葡萄酒庄酿的,不能太甜……”
“你送给谁?”萋萋突然打断她问。
重年答不上来,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沈家谦虽然只是那样提了一下——“明天再去给我买点酒来”,她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喝还是假要喝,只怕他过几天记起来就伸手问她要起酒来,还是一股脑儿当真,不敢马虎。
“姜重年,你出息了啊,都晓得送酒到他嘴边儿去巴结他了,你还担心他少喝了两口?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自己送到他嘴边去算了。”重年的沉默坐实了萋萋的猜想。萋萋嘴上问那人是谁,其实心里也并非没有底。重年身边喝酒的还能有谁,还能有谁能叫她花八九万去买酒,挑剔成这样,非得好酒不喝除了那个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的人还能有谁。
重年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萋萋也越发没好气:“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也不想想他这几年是怎么对你的,现在就是说了几句好话顺手做了点他该做的事,你就一脑子跌进去了。还巴巴地送去给酒他喝,还非得在乎是不是自己花钱去买的,你是钱多了?不把你那点钱折腾干净你不舒服是不是?照我说,我晚上回去腾出个酒瓶子,你给他兑两杯白开水就不错了。”
萋萋是真的有气,语气已经是愤慨了。这几年重年不提沈家谦,她也不问,可是她并非不知道,重年过的什么日子,怕是只有她最清楚。重年知道萋萋是在为她抱不平,她也想好好想一想这几年的日子,可是每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却是空茫一片,只有大段大段黑暗的空白。渐渐地那空白里有了奈奈,从躺在婴儿床上哇哇大哭,到在地上爬来爬去,咿呀咿呀地叫,又到摇摇晃晃地喊着“妈妈”朝她跑过来。那么多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几乎填满了所有的空白,可是在这空白的间隙里,仍然到处都是沈家谦模糊而遥远的背影,还有他回过头来望着她时,那似远而近的漠然的面无表情的脸。即使他留给她背影和冷漠,她也不能把他从生活里剔除得一干二净。
重年想到这里,睁开眼睛说:“其实他对我也没有差到哪里去。”迷雾重峦迭嶂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吹散,她仿佛到了这一刻才看清。这么多年,他把她收藏起来,虽然没有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可是他也免了她惊,免了她苦,免她四下流离,也免她无枝可依。他给了她一座空城,让她住在里面,无风无雨,衣食无忧。
萋萋大概是被她那句话震到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句话背后的深远含义和隐晦不明的选择。萋萋没有说话。
重年终于说:“萋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我们也不是不能好好过日子。”
说出这句话的重年想,生活并非不能有另一种可能,既然现在这一种不是她要的,她也可以选择她要的。
她决意奔向另一种可能。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有时候并非是我们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我们。
前后不过几分钟,挂断电话,走进办公室后,重年在自己的办公桌面上看见了一个快递文件袋。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她基本上每隔几天就会收到这样的工作往来文书。看了收件人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就拆封了,伸手进去一探,一叠相片被捞了出来。她还来不及诧异,最上面那张照片突然毫无预警地闪现在她的眼底。
相似的黑夜里的小巷,夜色里的黑色车身,长身玉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她的大拇指按在了男人的脸上,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脸,在她的大拇指下,只有挺直的胸膛与修长的长腿,衣线挺括,可是又那样随意,漫不经心地斜倚车身而立。而在他的对面,是一个鲜红色花瓣一样的绰约身姿,那一张脸白得异乎透明,如珠如玉。
她怔怔地看着这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一幕,大拇指不知不觉越捏越紧,紧到要按进去,挖出一个洞来,掏空那张脸、掏空眼前的一切。突然手指又一松,仿佛力气用尽,一叠照片从她手里纷纷洒落,扑簌簌落在桌面上,掉到她的膝盖上,又飘然落到地上。
重年只呆呆坐了半晌,头脑又是一片空白,在这空白里再也没有刚刚空白里的一切。然后她蹲下去,一张一张慢慢拾起飘落到地上的相片,像那一年她蹲在他脚旁捡拾珊瑚珠子一样,一直躬身钻进办公桌底下,仔仔细细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再也没有落下一张在哪个未知的角落。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整个办公室异常空旷安静,只有寥寥几人的头偶尔从电脑前抬起来。她蹲在办公桌底下,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过去,轻轻的纸页翻动摩擦声响起,一直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照片,麻木而机械。
下班时,外面下起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姗姗而至,来得迟却下得急,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漫天飞絮如扯丝。重年仍然和萋萋一起去买了酒。因为那一通电话,萋萋再也没有骂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带她去了自己熟悉的酒庄,在一列一列酒架前给她仔细解说不同红酒的葡萄产地、配制浓烈、口感、窖藏、如何饮用,比酒庄的导购小姐还要地道,仿佛只是要带她买一瓶最好的酒。
决定买下那一瓶酒的时候,重年接到了沈家谦的电话,说外面雪下得大了,问她在哪里,他去接她回去。
她顿了一下,在导购小姐包装好她挑选的酒笑吟吟捧来给她的时候,她回答他:“沈家谦,我给你买了一瓶酒。”
沈家谦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忽然说不出来话。旁边沈奈奈在吃饺子,却偏偏神气得不要人喂,一只手紧紧捏住筷子,歪歪扭扭刚刚夹起来一粒,还来不及扬起下巴看一眼沈家谦,“嗒”一声又落到盘子里。沈奈奈这一下耐心全无,啪啦扔下筷子,眼看又要手抓了。桂姐一直盯着,连忙捉住他蠢蠢欲动的双手:“这可不能抓,抓烂了就不能吃了,桂奶奶喂,奈奈听话。”
沈奈奈鼓着腮帮子,万分不肯听话,可是不听话,饺子就永远吃不到肚子里去了,只得不甘愿地张开嘴。桂姐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刚刚夹起一粒饺子,勺子却被抽走了。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沈家谦,终于把饺子放进他伸过来的勺子里,又把筷子给他。这一下,沈奈奈对着伸到自己嘴巴边的饺子,又闭起了嘴巴,大眼圆瞪。
沈家谦二话不说,收回手,筷子调了个头,一张口就吃下了那粒饺子。沈奈奈呆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晓得喊:“桂奶奶!”
桂姐无奈,只得板起脸来呵斥大的:“奈奈还没吃呢!你还跟孩子抢起来了!”
这回沈家谦又夹起一粒饺子,用勺子托着送到了沈奈奈的嘴边。沈奈奈看看到嘴边的饺子,又看看沈家谦。沈家谦动了一下手,换来沈奈奈睁圆了眼睛的一声大喊:“沈家谦!”可是终于立即张开了嘴,也吃进去了那粒饺子。
接下来,沈奈奈只管瞪着眼张开口等着吃,沈家谦一粒一粒朝他嘴边送。饺子是特地为沈奈奈做的,比平常的要小,牛角似的小小的一粒,这样小,沈奈奈也要分两口才吃得下去。等到一碟子饺子吃完了,沈家谦甩甩手:“吃饱了就去睡觉。”
他忘了,沈奈奈最大的本事和乐趣就是和他对着干。所以沈奈奈只是瞟了他一眼,跳下沙发,趿拉着毛茸茸的小兔子拖鞋,吧嗒吧嗒跑到他的书房。没过一会儿,又吧嗒吧嗒跑回来,甩下拖鞋,爬到他对面的沙发上盘腿坐下。他吃着自己碟子里早就冷掉的饺子,懒得抬头,就当没看见。可是,刚刚把一粒饺子放进嘴里,一阵怪异啼叫猛然响起,在只有电视里的卡通动画声音叽叽喳喳的空旷宽敞的客厅异常刺耳,他咀嚼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却有一团黑色怪物扑腾着翅膀飞到茶几上,分毫不差地落在他吃饺子的碟子正前方,巍然而立。
沈家谦起初以为还是沈奈奈晚饭前拿在手里玩的那只哞哞叫的黑丑牛,斜眼皱眉瞥了一眼,却正对上了一块不停耸动的红色鸡冠子。像是为了彰显自己不同的高贵身份,黑丑鸡仰起脖子扑腾着翅膀朝他啼叫两声,神气得不得了,一对黑色的眼珠子还转来转去。
这一下,沈家谦彻底噎住了,嘴里的饺子一时吞不下去,可是卡在喉咙口又不能说出来话。他伸手就要扫落那只不请自来的黑丑公鸡。低着头的沈奈奈比他更快,手指头灵活地在在自己手里的控制器上按几下,在他的手刚刚碰触到那只黑丑公鸡时,黑丑啼叫两声展翅高飞,他连一根鸡毛都没抓住,反倒被鸡嘴啄了一下手心。
沈家谦气得重重拍下筷子,嘴里的一口饺子却在这一呼气中滑进喉咙,差点把他呛住了,顿时也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扬起下巴来望着他的沈奈奈。他皱眉重重吞咽一下,饺子终于沿着食道吞进了肚子。
“沈奈奈——”那扬起下巴望着他的始作俑者越发瞪大了眼睛,小小圆圆的一张娃娃脸,洇着淡淡的婴儿红,衬得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剔透晶莹,像清水里汪着的两颗黑石子,澄澈纯净地倒映在竹影斑驳的水面。他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突然说不出来话。
结果还是沈奈奈又来了一句老话:“沈家谦,你要干嘛?”
沈家谦板起脸来,可是声音还是不自觉地软了下去:“这一堆破玩意儿又是谁给你买的?”
沈奈奈瞪着眼睛按下去手指头,一直盘旋在高空的黑丑振翅而高歌,飘飘然直朝着某个方向飞去。沈家谦下意识朝后靠了一下身体,黑丑从他胸前缓缓飘落,最后脚丫子踩在了他的脚边,小小胖胖的身体摇摇晃晃,红色的鸡冠子抖动几下。
伴着黑丑得意的啼叫声,沈奈奈终于扬眉吐出几个字。
沈家谦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妈就会惯你!这么幼稚的东西也就你妈才会买!也就你还成天把一堆幼稚的鸡羊猪狗当成宝抓在手里。”
沈奈奈皱眉重复:“我姑妈!”
一直对着电视,对身旁耀武扬威上蹿下跳折磨人的黑鸡视而不见的桂姐,这才转过头来补充:“不是重年买的,家和今天寄回来的,箱子里还有不少,待会儿让奈奈拿给你看看。”
“我看他那些幼稚玩意干什么!”
沈奈奈不甘落后,紧跟着说:“我才不给他看!”
话说得响亮,话说完,沈奈奈又跳下沙发,吧嗒吧嗒地朝书房跑去。于是接下来沈家谦就看他变魔术似的,跑来跑去摸来一堆鸡羊猪狗。沈奈奈得意洋洋地在他跟前挨个一个一个地展示演练各个的绝技,包括他在桂姐的帮助提示下给这套动物玩具取的名字——从鼠大,二牛,三虎……一直到狗十一,十二猪。
在沈奈奈叫出“二牛”时,沈家谦的眉头显然已经皱成了一团,嘴角颤动,最终紧抿。沈奈奈十分得意地展示了二牛的绝技——哞哞地拱起倔强冷硬的牛角,神气傲娇的牛鼻子直朝天。
沈家谦的饺子彻底冷在了碟子里,再也吃不下去。
最后,沈奈奈终于玩困了,被桂姐哄着去洗漱后,仍然穿着睡衣从卧室跑出来坐在沈家谦对面,坚持要等妈妈。结果,没坚持多久,蔫蔫地蜷缩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沈家谦抱起他时,望着他睡得粉嫩晶莹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流连不去。
桂姐在一旁轻轻说:“把奈奈抱去我房间吧。”
沈家谦顿了一下,只是看着怀里小小圆圆的脸孔。前一刻还神气活现淘气犯浑的小恶魔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楼主他的脖子,那双总是瞪着他的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被浓密漆黑的长睫毛覆盖,神情安详而宁静,直牵动人心里最柔最软的角落,惹人无限爱怜。
桂姐说:“睡着了就最老实,还不是跟你一样,你别把他弄醒了,睡不好觉又不乐意了。”
他终于收回手,跟在桂姐身后走进卧室。把奈奈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他在床边站了一下。
桂姐叮嘱:“冰箱里还有饺子,重年回来要是饿了,你让她吃一点。”
“我知道。”
桂姐看着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沈家谦说:“桂姐,你也睡吧。”转头时,却还是补了一句,声音在夜色里低沉而暗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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