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谦瞟了她几眼,却不搭腔了,同以往一样,向来是她吵起来了,他就不理她,表面上看起来永远一副风度翩翩的大度包容,其实她哪里不知道,他是嫌烦,懒得跟她吵。她刚刚涌起来的愤愤不平就这样被堵在了胸口,憋得难受,赌气转身就走。
到了商场门口,沈家谦才伸手拉住她:“看车子!”
外面风大,吹得她的头发乱蓬蓬地飞扬起来,脖子上搭的一条丝绵围巾在转身的动作中滑不溜秋地飘落。她要挣开他的手,他使力抓住不放,蹲下来捡起了丝巾。他还穿着昨天那身黑色的西装,身旁行人往来不绝,在漫天街市的喧嚣声中,仍旧衣冠楚楚,像是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从容不迫地站在初冬街头的猎猎寒风里。他手臂里挽着风衣,拎着自己的购物袋,却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把丝巾绕在她的脖子上。
重年嫌他毫无章法胡乱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难看,在他转身招车的时候,就伸手扯开了,仍然松松地挽在了一边颈侧。
沈家谦回头瞧见了,一脸的不苟同,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你们女人真是找罪受,围巾系着暖和就行了,这样搭在脖子上能管多大用?待会儿一阵风就吹掉了。”
“你看我吹不吹得掉!”
重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自这天开始,她就没好好和他说过话,总是三言两语就赌起气来了,不是冷嘲就是讥讽。她身体里面那个自己都不认得的自己,又一次冲破重重桎梏,破体而出,牵动她所有的情思与感官知觉,总是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冲着他而去。要是从前,沈家谦怕不早就气得佛袖扬长而去了,然而现在却反常得脾气好得不得了,一概不计较,在她的冷言冷语下好整以暇地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至多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几眼,一派优雅而从容,反倒显得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重年渐渐沮丧了起来,父亲的身体一直没有大的好转,虽然医生说开颅手术后没有那么快醒过来,她每天看着躺在重症监护室架着呼吸器的父亲,担忧一天比一天重,每天焦头烂额地从医院回到酒店后,晚上还要在电话里哄一直吵闹着要过来看看姥爷的奈奈。沈奈奈又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脾气,好说歹说一堆,最后也还是换得了一个字:“No!”重年拿他没有法子,实在没耐心的时候,却被他盛气凌人而又夹着不干的声音追着问:“妈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又什么气都没了,只得哄着劝着。只是沈家谦经常在一旁听得不耐烦,拿过去电话,他向来对奈奈没好言语,在电话里头也一样,直接扔下一句:“沈奈奈,你有本事就飞过来,别没用得尽在电话里头磨人。”沈奈奈自然是听不得,三言两语,两个人不欢而散,电话也就挂在他们手里了。
当然,沈奈奈也飞不过来,虽然在电话里连声嚷着我马上坐飞机过去,也还是没过来。沈老太太自然是留下了他。重年私下里只托桂姐要看着他一点,别叫他到处闯祸捣乱,自己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沈家谦与梁瑞城还有其他赶过来会诊的医生谈过,决定实施第二次手术。姜母一口同意。重年却惴惴不安,虽然知道父亲目前的状况,第二次开颅手术或许是必须的,可是又担忧手术的风险,心乱如麻,根本拿不定主意。
到了星期五的晚上,双年又乘夜机过来探望,倒是和沈家谦一样,很快决定做第二次手术。他们都果断明晰,利弊一清二楚,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下决定也快刀斩乱麻。仿佛只有重年是迟疑的,胆怯的,小心翼翼的带着壳缓慢爬行,永远没有那一份洒脱和勇气。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想,是什么带走了她的勇气。年幼的时候,她也曾经羡慕过扑火的蝴蝶,那样决绝的惨烈与绚烂;她也曾经幻想过刀山火海高山巅顶的皑皑白雪,想要背着一只包走遍漠漠草原与海拔几千米的藏区高山。可是什么时候,那样的朝气蓬勃的姜重年已经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岁月深处。岁月是一只茧,年月深长,织成了重重叠叠的壳,她被束缚在岁月的壳下,自以为从此可以现世安稳,人世静好。
也许是她翻来覆去,沈家谦也不能好好睡觉,突然坐起来打开了床头壁灯。重年在背着光的阴影里转过身来看他。他掀开被子,探身抽走她怀里的枕头,才说:“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出去走一走。”
就在他们的楼上有一个空中花园酒吧,灯火靡丽的玻璃屋,漾在闪烁的霓虹灯里,像半空中托出来的一只金光灿灿的宝石。酒吧旁边是花园露台,因为夜里高空露天花园风大,人都躲在温暖的玻璃屋里寻欢作乐,这里成了荒僻的空中花园,只有一盏一盏华丽的欧式庭院灯伶仃矗立在深浓的墨色里,黄铜灯罩下的灯光仿佛也是冷冷地照下来,人的影子走在里面,一短一长,大风吹得衣衫鼓动翻飞,那影子也晃来晃去地挨在一起。其实他们是隔了一点不近不远的距离,并排走在一起。一直走到了栏杆边,头顶上是冬日黑暗而深邃的夜空,仿佛一望无际的深黑海洋,目之所及处,有几点极亮的星光静静地嵌在黑丝绒似的夜幕深处,遥遥俯照人间苍茫夜色。
沈家谦抬起头看天空,微微有点诧异地说:“没想到这里还能看见星星。”
隔了半晌,重年才回答:“冬天还是有星星的。”
沈家谦说:“我知道,冬天的星星要比夏天的亮,我以为今天阴着天,不会有星星。”
他仰头看着夜空里那最亮的一处,恍惚里那亮晶晶的光芒仿佛一直映到了他的眼底。他终于说:“重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一回你要相信我,爸这个手术必须得做。我不敢保证他做了手术马上会醒过来,马上会好起来,可是做了才有希望。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去努力做到,而不是因为害怕一直躲起来。如果有一天出事的是我,我也躺在监护室里人事不省,你也要对医生这样说……”
他没有说完,因为重年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永远也想象不到有一天会见着那样的他,他在她眼里仿佛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然而人却是会老的会病的,倘若真有那样的一天,到了那样的一天,她又该怎么办。在这样一个寒潮来袭的冬天夜晚,在高空花园迎风之处,在远离他们生活的城市,离她家乡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的他乡之夜,她想起来了曾经一步一步从家走到那座繁华的城市,在那里遇见他——有生之年,终于狭路相逢,在那里与他纠结缠绕的那么些岁月,却总是想不起来,当中那么多空白的岁月到底是因何而来,又是如何能够把岁月噬成千疮百孔的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片段。就像她永远只晓得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沈家谦,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而从来不敢问出来,哪怕是轻轻的一句:“沈家谦,你爱我吗?”
很久以前,他说:“你从来都只想躲在你的壳里,自然那样是安全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那张壳早就破洞了,你只是不想出来而已。”他又说:“你应该试着好好睁开眼睛看看,总是躲在壳里并不一定是安全的。”那时候以为不懂的,却被岁月慢慢揭开面纱,如同她被强行摘掉的眼镜,没有了那一层习惯安全的镜片,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纱,在表面的话语后面看见了更深处的幽光。
从来红尘几多梦,他乡之夜也有梦。踏进红尘,何处是吾乡。
沈家谦并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然而他却知道她流泪了——虽然他并没有看她。他只是低头看着漆黑夜幕里错落有致的一重又一重屋舍,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是散落在天边的淡淡流星,而远处江滩似远而近的一条灯河蜿蜒流淌,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来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在生死面前,人这样渺小,一直小到沉埃里去,曾经被重重包裹武装的心,冷硬如铁的莫名坚持统统灰飞烟灭——那些统统都不再重要,最要紧的唯有身边这个人和最现实的温暖。
在这世上,许多人最后在琐碎而粗粝的现实生活面前低下头,为生活而妥协。可是那样的现实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现实,生活从他出生之初,仿佛就是躺在温暖的玻璃罐子里的糖果,甜美鲜艳,揭开盖子剥开包装纸就可以尝到。当一切生活的表面都与生俱来,那样理所当然,渐渐地也就索然无味了,流于浅显。于是他要的也更多更多,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低头。然而岁月总是匆匆催人老,当一切盛年的孤傲清高在一天又一天漫长的孤寂与落寞中渐渐褪去后,他终于还是低下头了——只是为自己的心而妥协。
隔了很久,他下面的话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重年,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很多,你心里是怨我也好,恨我也好,你都可以朝着我来。你觉得我一直对奈奈不好,你怪我没有宠着他护着他,可是他是我的儿子。”他终于可以转过脸来看着她,她已经蹲到地上去了,缩在毛绒绒的毛线衣里成了一团。他看不见她的脸,风吹得她的长发乱蓬蓬地缠在脖子上脸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是黑蒙蒙的一团,只有肩膀轻微的抖动,一颤一颤的,单薄而又孱弱,他心里一痛,无边无际的悲痛排天倒海袭来,直击入心脏。
桂姐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桂姐不知道的是,他早就后悔了,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在一点一点失去她,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所有的门都在他面前一扇一扇关上,所有的后路都被自己的脚印覆盖了,他再也没有路可以走,再也没有一扇门可以让他走进她的心里。人到了绝境,只有漫长的无望日日夜夜啃噬,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然而在这一刻,看见她蹲在地上默默无声地流泪,这样悲伤,这样无助,却也只是蹲下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终于知道比后悔更大的悲哀是,他明明在她身边,他却没有好好待她。在产房趴在她的枕头边时,他曾经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以后会好好待她——她和他们的孩子,他们都会好好的。
他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抚摸她的肩头,把她拥在怀里。
他说:“重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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