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两个词,也可以被理解成钻牛角尖和不撞南墙不回头。无论怎么解释都好,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不亲力亲为地完成誓不罢休。
画展开幕定在除夕至初五的这六日举行。
从日期和时间上分析,不难发现方静璇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一点,符合艺术家惯有的桀骜气质——匆匆而过的路人是否欣赏我不重要,我只需静静等待我的知己到来——所以,方静璇会选择一年之中人们最不愿意出门的那一天来举行开幕剪彩礼,懂画的人必然不会错过,不懂画的人自然也不会出现。
陆婴婴不觉感叹:扬名立万不是件唾手可得的事,方静璇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要么是画风独树一帜,要么是对艺术的追求精益求精,否则,一个设计系出身的学生,不可能做到今日的成绩。
那么,自己要怎么引起方静璇的注意呢?
这个提问,远比证明费马大定理还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思绪仿佛是打乱了颜色排布的弹珠跳棋,正在逐一挑拣理顺的时候,美术馆的大门前突然集聚了很多人。陆婴婴看看时间,缓步走出翠竹环绕的长廊景观,也参与到人群中去。她敏锐地察觉到,等候在此的人,一半是业内人士和绘画爱好者,另一半是媒体记者,而自己,恰恰处在一个两不沾的中间地带。这样也好,不引人注意反而可能是出奇制胜的法宝。
差十分钟十一点的时候,美术馆终于开门了。
主办方做足了准备工作,前来维持治安的不光有专业保全公司的人员,更有便衣警察,他们的装备比起黑客帝国里的史密斯先进不少,至少将土得掉渣的有线耳麦换成了蓝牙耳机。
毕竟画展不同于演唱会,所以人们逐个通过安检的时候都尽可能地保持安静。
陆婴婴只带了画展的参观票和一点现金,所以很顺利地进到了美术馆展厅。
而那些持有各式长枪短炮专业摄像器材的记者们,都暂时被拦在了门外。主办方的发言人宣布,只有观众可以提前进场赏画,媒体的朋友们必须等剪彩仪式结束方可入场。这项规矩,不用细忖也可知道是方静璇的授意。
美术馆的展厅布置得极富现代感,这样的氛围展出西学东渐的油画再合适不过了。
信步转了一圈,陆婴婴停在了名为《墨然夜色未阑珊》的一幅画跟前。
她不懂画,但却能根据画面结构布局色彩等要素感觉出画家创作时的心境。眼下这幅,方静璇定是心怀剧痛时动笔的——大片浓烈的墨蓝色,仿若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右下角的屋顶上,端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仅仅是背影也能判断出她们是母女;天上没有月亮,惟有西边的天空点缀着一颗光芒微弱的小星;而画面正中间,一个像是天使造型的男人微笑着看向屋顶上的母女二人……
定睛看了片刻,陆婴婴的心情不知不觉也变得压抑。
她试图破解画的含义,却忽闻天花板角落的扬声器传出剪彩仪式马上开始的广播。抓紧时间,别错过了!她提醒自己,随着前往大厅的参观者一起涌向大厅。
隔得太远,只能望见画家的大致轮廓,一件深蓝色中式长袖旗袍,留着披肩黑发,发梢微微烫卷。于人群中,陆婴婴无法看清方静璇的长相。好在周围几位绘画爱好者的帮忙,只半分钟,她便和他们一起挤到了相对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
然而,方静璇抬起头面朝观众的一刹那,陆婴婴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什么……
妈妈?
她是妈妈?
她怎么可能是妈妈?
怎么会有一个和妈妈如此酷似的人?!
陆婴婴又向前走了几步,方静璇在她瞳孔里的影像又放大了一些,然而,她认为此时此刻出现了幻觉,不敢、亦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为画展主办方和承办方的美术馆,再三思量后,派出一位利落严谨的女性副馆长来主持本次开幕式剪彩。
整个仪式中规中矩,每个步骤都透着细腻和缜密。虽是画展属于高雅艺术的范畴,却在策划小组的安排下体现着亲民的气氛。
譬如,每位入场参观者只要写下自己的观后感,都可免费获赠一套十二枚盖有画家阑珊女士签章的精美书签。又譬如,馆内虽然禁止拍照摄像,却为了满足爱画者的收藏欲,特地在参观路线的出口处设立了一个阑珊女士作品微缩版收录年表画册,仅需几十元即可购得。
剪彩结束后,观众各自散开,继续欣赏画作。
而陆婴婴却没走。
她的视线,不离方静璇左右。就那么一直望过去,直到美术馆大厅里恢复了空旷宁静,直到媒体记者乌泱泱的队伍全部散去,她仍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静璇也没有就此离开,在保安人员的陪同下,面带微笑地与美术馆负责人聊着些什么。
约莫五分钟过去了,雕塑一般茕茕孑立的陆婴婴,成功地引起了主席台方向所有人的注意。当方静璇向她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惊讶的喜色。
方才主持剪彩的那位女性副馆长意识到不妥,问道:“小姑娘,开幕式早就结束了,你怎么没进去参观……或者,你是哪家媒体的实习生?”
陆婴婴神色如常地说:“我来找阑珊。”
“找我?”方静璇饶有兴趣地问,“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陆婴婴笑笑,“我只问你几个问题就走。”
方静璇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sorry,我从来不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哦,是这样,如果你不是观众也不是媒体的朋友,请尽快离场。”副馆长的应急安全意识立即予以体现,一边给保安人员使眼色一边横在了方静璇的身前,“从今天起到初五这六天时间,馆内举行阑珊女士的画展,凭票参观,市民开放日元宵节之后才有。”
陆婴婴仍坚守阵地,“我不走。”
“那我就叫人请你出去吧。”副馆长召唤两名灰衣保安,“你,还有你,务必把这位小姑娘送到出口,不要让闲杂人等再混进来了。”
“我有票!”
“你说什么?”
方静璇与副馆长均是一愣。
陆婴婴快速将揣于羽绒服袖筒之中的票根取了出来,展示给所有人看,“我有几个私人问题想要问阑珊,你们要是担心我会图谋不轨,我可以接受你们派人全程监视。”
说完,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办法的办法,目前这种情形,倘若一味冒进,必然会遭到驱逐,
保安不算什么,惹上便衣警察就麻烦了。自己毕竟是因为正事前来,并不是什么破坏者或骚扰者,假如因为行动不慎而身陷囹圄拘禁48小时,那就太窝囊了。
副馆长不能相信陆婴婴的话,继续命令保安,“捣乱的人我们无法欢迎!既然无心参观,就请回吧。你们还不赶紧送她出去——”
“是!”
两名保安步上前来,还未走近陆婴婴身边,方静璇忽然开口了:“等等!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你是谁。”
副馆长困惑不已,“阑珊女士,您要做什么?”
“您无需担心我的安全。”方静璇礼貌地解释道,“这个女孩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好友,说不定是她的亲戚,请您帮忙安排一间会客室,我想和她聊聊。”
“这……。”副馆长瞠目结舌,“恐怕不好吧?”
方静璇微微欠身,鞠了一个三十度的躬,“拜托了。”诚恳明丽的笑容,谦和有度的礼节,如方静璇穿着的那件非常合身的盘扣刺绣真丝旗袍,让她周身愈加散发出了东方人特有的雅致韵味,根本不像一位旅居异国特立独行的油画家。
副馆长骑虎难下,勉强挤出了笑脸,点了点头,“好吧,不过……。”
“您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派保安守在门口。”方静璇转向陆婴婴,“我倒是觉得,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孩儿,又能有什么危险?我既不是坐拥亿万家产的富婆,也不是身价匪夷所思的明星大腕,她找我有事,说不定是要拜师学艺呢?”
“阑珊女士,那就按您的意思办。”
“谢谢您。”
“不客气。”副馆长面上恢复了气定神闲的表情,将方静璇和陆婴婴引到了美术馆偏厅最南面的一间画室,“这里很清静,适合谈话。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静璇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您讲。”
副馆长一本正经地推了推框架眼镜,说:“你们所说的话的内容我们的人不会偷听,但请不要关闭房门,以防……以备不时之需。”
“那要视乎我们是不是要交换秘密。”方静璇严肃地答道。
“啊?”副馆长的额角渗出冷汗,却不曾动摇,“阑珊女士,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门,务必要是打开的状态,但是保安人员可以站得远一些。”
“行,我答应这个条件!”
陆婴婴抢先做了决定。短短一会儿工夫,她的疑问越放越大,脆弱的心脏都快盛不下了。焦急地望向眸中神色凝重却不辨喜怒的方静璇,希望这个性十足的大画家可以立即同意副馆长的建议。
“好吧。”方静璇与陆婴婴对视数十秒后,说,“保安可以站在门外。”
“知道了。”
副馆长率领众人离开,窗明几净的画室里重又回到了一室清静的状态。方静璇并没急着讲话,先是在室内转悠了一圈,最终选了一把仿古的藤椅落座,同时不忘帮陆婴婴挑了一口雕花红木太师椅,“你年轻,不怕硌,坐个硬座好了。”
“没问题,方静璇阿姨。”陆婴婴微笑一下,将画家的真名顺理成章地叫出口。
“哦?你很了解我?”方静璇问。
“谈不上很了解,略知一二吧。”陆婴婴转了转椅子的角度,面朝方静璇落座,“为了找您问清一些事情,我在网上查了所有关于您的资料。只可惜,那样做的效率不高,就连这次画展的消息,还是朋友告诉我的。”
方静璇换了坐姿,右腿压住左腿,从坤包里找出精致的金属烟盒,点燃香烟之前,礼貌的问:“介意吗?”
“我无所谓。”陆婴婴说,“这间屋子没贴禁止吸烟标志,您随意。”
“算了吧,我家小夜常警告我吸烟有害健康……。”方静璇将香烟重新放回了烟盒,略略整理了包里物品,再抬起头时,眼中盈满笑意,“小家伙,你是悦之和景夕的女儿吧?”
陆婴婴并不意外,“我知道您能猜得出,所以没急着自我介绍。”
“就凭你说‘我无所谓’时的细微表情,我就完全可以肯定我的推测。”方静璇直起身,靠近陆婴婴,低声说,“造物主真是神奇,你安静的时候像极了悦之,一旦灵动起来却酷似景夕。婴婴,好久不见,你已经长大了。”
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终于趁着正午时分出来散心了,一束两束淡而温暖的阳光,不经意地落在两人脚边的地板上,映照在方静璇穿的漆皮鞋子上,反射出醒目的幽蓝的光。
“方静璇阿姨,我不善于拐弯抹角,既然你认出了我,那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别!先别急着问。”
“为什么??”陆婴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您想继续猜我想问什么……。”
方静璇笑笑,抻平了旗袍腰身处的皱褶,“我不是神探,但我能大致感觉到你可能碰上了某些棘手的麻烦,所以才会急着找我。而且,那麻烦还跟我有关,对吗?”
“没错!我想问……。”
“难得咱们俩多年之后重逢,先聊一聊你的爸爸妈妈再说其他事情不好么?”
“可是……。”陆婴婴坦诚相告,“方静璇阿姨,我不是不想和您聊天,只是我的麻烦亟待解决,哪怕拖一天都比一年还要难熬。”
“是不是终身大事?”方静璇像孩子似的俏皮地眨眨眼睛。
“嗬,您怎么知道的?”刷的一下,陆婴婴满面通红,“难怪他说我的表情会出卖我的想法,果然如此……。”
方静璇伸手拍拍陆婴婴滚烫的脸颊,“谁没有过少年维特的烦恼?”
“嗯,我遇到的是少女婴婴的烦恼。”
“有句诗挺美的,月光如水,照见人人都有过的十八岁。呵呵,不要怪我说教,你还这么年轻,不该急着恋爱。”
“其实,明天我就整整二十二周岁了。”陆婴婴骄傲地宣布,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某处,“本来,我和他约好了,过了生日就去注册结婚。”
“小家伙,你想做早婚一族吗?”
“早婚没什么不好……。”陆婴婴努努嘴,“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最正确的那个人,我不敢犹豫,假如错过了得多后悔。”
“小傻瓜。”
“方静璇阿姨,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了,为什么您和我妈妈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我的真名最拿不出手,你叫我珊姨好了,就像你小时候那样——”方静璇停顿了几秒钟,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非嫁不可的那个人是谁?”
“珊姨,我要嫁给何迪非。”
“爽快!”方静璇笑了,“我还以为你会遮遮掩掩的……何什么?名字好像挺耳熟。对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小小年纪就奋不顾身地往婚姻的火坑里跳?”
“和他在一起,火坑我也不在乎。”
“哦?口气不小。”方静璇双手握住陆婴婴冰凉的小手,“一定是个精彩的故事,讲给我听听。”
陆婴婴叹口气,略略梳理一下情绪,言简意赅地将她和何迪非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前不久何家强制认亲事件的始末悉数说了出来。方静璇安静地倾听着,眉间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由始至终,我都相信我跟何家没有血缘。但是苦于拿不出任何证据。”
“那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个外貌极为相似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而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这两个人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方静璇微笑着问道。
“珊姨,我以前不信……现在看到您,不信都不行,您和我妈妈真得很像!”
“哲学家说,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觉得也不尽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超群的分辨力,如果我和悦之穿上相同的服装、画上相同的妆面,足可以冒充孪生姐妹。”
凑得近了,陆婴婴这才看清,方静璇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琥珀色雀斑,为她典雅高贵的气质平添几分俏皮。而妈妈面部的皮肤光滑细腻,是没有任何斑点的。再仔细端详一番,她更发现了不同之处——方静璇的眼形狭长、眼角略微上挑,属于典型的丹凤眼;而妈妈的眼睛不算很大,又是内双眼皮,却在眼波流转时愈显温柔可亲。
“我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吓坏了,还以为……。”
“你以为我是你的妈妈?”方静璇仍然在微笑,“婴婴,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距离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你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我认出你毫不费力。你既像悦之,又像景夕,简直是他俩优点的完美组合。我像喜欢小夜一样喜欢你,做我的女儿好吗?”
“珊姨,这……。”
“其实我不必问你的。悦之和我亲如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婴婴,你说呢?”
“我……不是不愿意,珊姨,只是……。”
“嗨,傻孩子,怪我唐突。一提到认亲,你又有心理阴影了是吗?”方静璇低头望望精美的腕表表盘,“虽然咱们刚刚聊了一刻钟,却也是老相识了。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义不容辞。”
“我想问……唉,明知道胡思乱想会影响判断力,我还是会胡思乱想……。”
“问吧!把我当成最亲的亲人,有什么不敢问的?”
陆婴婴终于问出最迫切的问题:“珊姨,当年和何锡尧相亲约会的人究竟是谁?您?还是我妈妈?”
真相,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那种可能。
当一个人费心竭力地苦苦寻觅真相,却发觉整件事最大的困局是由自己内心的不坚定造成的,他她该有多么失望多么沮丧啊!反过头来推证所谓的真相,却有如一个蹩脚的龙套演员,猝不及防地将暗藏于心底的怯懦与犹豫暴露于聚光灯下,一览无余,无路可退。
跑出美术馆,陆婴婴打了出租车直奔机场。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返Q市,重返何迪非身边。
方静璇的话语掷地有声,“婴婴,你跟我不算熟识,但你应该了解你的妈妈——悦之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她从来不做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情,除了那一次冒名顶替帮我去相亲。你说何锡尧第一眼看到你就问你认不认识方静璇,对吗?……那是因为,悦之跟何锡尧见面之后,极力肯定了何锡尧的品貌与为人,之后,跟何锡尧约会的人就换成了我自己。”
“啊?什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误会。那不能再犹豫了。陆婴婴为自己的逃离而感到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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