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睡梦中,何迪非便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跳下床、拉开窗帘,果然下雨了。
大春节的,平均气温零下八度,竟然下雨?简直是一场奇谭。
何迪非定睛朝楼前的树桠和地面望了望,才确定是雨夹雪。此刻是早上六点钟,距离俱乐部春训销假还有五天的有效期。他重又回到了床上,想象着一会儿用他那台复古咖啡机,配合着九十摄氏度的开水,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金骏眉,端在手里呆立窗边,和幽暗沉闷的雨天才能够相配吧?
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个怪人,居然喜欢上了用咖啡机泡上好的红茶。
咖啡机是在婴婴离开之后购置的,当然,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毫无征兆。他在婴婴住过的楼下卧室床上一觉醒来,就兴冲冲地跑到左岸咖啡馆向老板学习冲泡咖啡的讲究和技巧,并且高价购入了那台复古咖啡机,想要给陆婴婴一个惊喜。谁知,回到旧居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陆婴婴走了——程丹青亲口告诉他的。
从那个时刻开始,何迪非不停地拨打陆婴婴的新手机号码,可是接连几天,她都没有开机。直到今天凌晨入睡前,她仍然杳无音讯。
他扯过杯子蒙住头,想要再睡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平息胸口那种憋闷。
何迪非突然朝着天花板吼了一嗓子:“早上好!”空荡房间里响彻的回声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旧居除了他,已经没有其他人居住了。
何永铮只在医院待了一晚就固执地出院了,转去了曾经住过的海滨疗养院。那个如忠犬一般的洪斌医生,自始至终都陪着何永铮,比亲生儿子还要贴心。
程丹青和程华章把宋纪敏接到了他们位于珊瑚大道附近的一处老式小区,公寓楼属于那种高密度的塔式住宅,惟一好处就是购物和就医方便。因为程丹青长年奔波各地,只能让弟弟程华章来照顾母亲。程华章过年前就已经辞了职,预备做些小生意,本钱是宋纪敏攒了十来年的退休金。何锡尧留给他们母子三人的钱物他们全部拒收,转给了何永铮。
陆婴婴走后,所有人都当何迪非是空气,能不说话绝不多说一个字,能不打照面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一场遗产闹剧,最终受害者竟是何迪非。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虽然何迪非早已猜出始作俑者是姨母江淑仪,也弄不清江淑仪在背后费了多少唇舌花了多少工夫,才能说服全家人来孤立他。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哥何锡尧的本意,非常明显地被曲解了。
如果陆婴婴是因为不堪忍受压力而离开,他能够理解。真相只有一个,况且他这三天查的有点眉目了。本来今天还要出去找之前那个私家侦探的,奈何天公不作美。
唉!
打破僵局总要靠自己,既然雨雪交加,干脆去一趟疗养院吧。
总不能真得和父亲何永铮搞决裂吧?
正月十五元宵节就在几天之后,赶在归队之前给父亲买点礼物,略表心意也是好的。左岸咖啡馆的老板似乎说过,他们会在元宵节之前推出一款法式马卡龙小甜饼,希望能够借着春节这个购物黄金假期来吸引一些喜欢尝鲜的年轻顾客。
父亲虽然年事已高,却仍有童心,说不定会喜欢呢?待会儿到左岸咖啡馆去买一盒,孝敬老人家,赶早不赶晚。
还有,父亲曾经说过想去海洋馆看海豹海狮的表演,今天恰好是个适合在室内游览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只是希望这样的天气,海洋馆里游客不要太拥挤,如果要和小孩子挤在一起排队,还不如去扮演羊群里的骆驼……
起床后,简单地洗漱一下,何迪非慢条斯理地吃过红茶和小笼包的早餐。
八点整的时候,他给私家侦探发了个短信,讲明另约时间去事务所见面详谈。私家侦探一直没有回复,或许是昨晚太晚睡导致睡过了头吧,假期里人总是容易慵懒一些的。
出了门,他到地下车库取车。坐进驾驶位才发觉油箱在报警,陆婴婴的离开让他患了痴呆症似的,忘却了太多的事情,连加油这种信手拈来的小事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旧居这里毗邻森林公园,有地铁可以直达市区。
何迪非返回楼上取了棒球帽和口罩,重新出发。
一路上,没有人察觉到Q市土生土长的大球星和他们同乘地铁。毕竟球星的曝光度不如演艺明星那样,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更有帽子和口罩的帮忙,如果再加上一副太阳镜,那就万无一失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出了地铁,还要换乘两趟公交车才能到达珊瑚大道。他不疾不徐地走向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一向是习惯了有序的生活,脑海里开始有条不紊地把今天一天要做的事情过了一遍,想想看有没有疏漏,心情才能变得坦然起来。
雨夹雪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雨。
微雨的早晨,虽然很容易弄脏鞋子和裤脚,但胜在空气清新。何迪非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里突然变凉的感觉让他更清醒了。
电话铃响了。他略略吃了一惊,谁会这么早给他打电话呢?手机虽然二十四小时开着,但在假期里却很少响起。难道是陆婴婴打过来的?
他带着惊喜的揣测望向手机屏幕,却大失所望。来电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接通之后,他没有急于开口,对方也沉默着。看来不是无聊的诈骗电话。“喂,哪位?”他问道。
对方的声音很稚嫩,还有点儿怯怯的,“何叔叔,我是方小夜。”
“谁?方小夜?”何迪非把这三个字在脑海里查询搜索了一通,却发觉根本没有关于这个陌生名字的任何记忆,“我想我不认识你。”
“何叔叔,你先不要挂电话。”女孩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的妈妈?昨天晚上还有个私家侦探来找过我们,留了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们现在在酒店房间,我妈妈她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何迪非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你妈妈是方静璇?”
女孩答道,语调已经带着哭意了:“是的。我这次是跟妈妈回国来开画展,前天上午才到的Q市。昨晚,私家侦探走后我就和妈妈一起下楼吃饭,可能是食物敏感,我妈妈很不舒服,服了两次抗过敏药都不起作用。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打了120急救电话又讲不清楚,不得已才想起联系你的。”
“是这样……。”何迪非捏着手机,“你们住的是哪家酒店,我马上过去!”
尽管细雨霏霏,渐渐有了将停的迹象。
但由于早高峰出行的人较多,道路拥堵仍然和以前一样。何迪非坐了一辆出租车,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些。信号灯又偏偏和人做对似的,一路都是红灯,司机也被催得心烦,只得绕到非机动车道里蹭着往前走,马路坑洼里的积水被车轮激起一米高,伴着哗哗的焦躁声响。
在经历了耐着性子的等待和艰难的跋涉之后,何迪非终于来到了方静璇和方小夜下榻的Q市滨海饭店。
出租车司机得了双倍的车费,如释重负地把车开走了。他一回首,就瞥见大堂前面的台阶上有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正托着下巴在等人。
听到关闭车门的声音,女孩子站了起来,却只是朝声音的方向观望着,没有挪动步子。
“请问你是何叔叔吗?”
何迪非循着声音望去,蓦然一惊,眼前这个女孩子简直是陆婴婴的孪生妹妹!并不是因为他太想念陆婴婴而产生的幻觉,而是确实太像了——只是比陆婴婴年纪小两三岁,留着厚厚的齐刘海,面容更苍白。
最不同的地方是,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根手杖,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门口人来人往的,你站在那里就好。”何迪非避开推着大件行李车的Waiter,疾走几步上前,“你是小夜?怎么下楼来等了?你妈妈呢?”
方小夜伸出手拽住了何迪非的衣襟,“我妈妈在休息。刚才我打电话到服务台求助,服务生帮我给妈妈买了药,还带我到门廊这里。”
何迪非握住方小夜的手,指尖冰凉。这一点也和陆婴婴很像。他微微一怔,说:“在我没来之前,你应该留在房间里。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哦,你是说我的眼睛?”
“……唔,我是担心你。”何迪非赧然,“虽说这里是五星级大酒店,但不能保证没有居心叵测的人出没。”
方小夜淡然地笑笑,“我看不见,但耳朵很灵敏。况且咱们通过电话了,你的声音很好辨认。我不会跟陌生人走的。”
他们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上了楼。
方小夜驾轻就熟地用房卡开了门,请何迪非进来。
从这个套房的结构和面积来分析,应该是酒店里最高档的那一种。因为入住的人员只有两位,所以偌大的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何迪非跟着方小夜绕过客厅往里走,右拐是起居室,紧挨着起居室的是一间卧室,透过虚掩的房门,何迪非看到King-Size的大床上,方静璇面朝窗口侧卧着小憩。
“我想我妈妈没有睡着,她吃过药觉得头晕。何叔叔,你先去客厅稍等,我去倒杯水,然后叫醒她。”
“需要帮忙吗?”
方小夜礼貌地微笑,摆摆手,说:“不用。房间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不会打破杯子。”
何迪非点头表示知道了,回到客厅,刚在沙发椅上落座,手机就响了。
是条短信。私家侦探终于有了回复:何先生,您委托我们调查的方静璇女士已找到,接下来您定好时间,我们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商榷。
何迪非心想,这帮人办事效率不高,我已经见到了人他们却还不知道。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实话实说了。他回复了一条:好的。我这两天有事要忙,后天上午再联系你们。
他将手机装回上衣兜,方静璇已经走了出来。
“你来了。”
“嗯。”何迪非站起,微微躬身致意,“打扰你休息了。是小夜打电话给我说你病了,所以我直接赶来,有什么可以帮到的你尽管开口。”
方静璇不烟不酒,但是此刻面色发青、一脸病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六七岁不止。人也十分的疲惫,再加上艺术家的衣着和气质,仿佛是跟外界隔绝了太久,视线也不聚焦,一副神游的感觉。
“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方静璇裹紧了身上的羊毛披肩,“你不是请了私家侦探一直在找我吗?”
何迪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表情极为僵硬地说:“是的。我找你是因为关于我大哥留下的谜团,我想让他入土为安,所以一定要找到你问清楚一些事。”
“你大哥?”方静璇蹙着眉头想了想,却一筹莫展地耸耸肩,“我没印象了,他是哪位?”
“何锡尧。”
“何锡尧?”方静璇缓缓坐在了沙发上,“哦,是他……我年轻时和他交往过一段时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何迪非仍然站立不动,心中涌起满满的伤感,“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看你身体不适,过一两天再谈也无妨。”
方静璇大度地笑了,“不必客气。明天后天连着都是画展,我只有今天有空,你想问就问吧。之后我还要飞到其他城市。”她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入土为安?何锡尧他怎么了?”
“我大哥是驻海地维和部队成员,前些天的地震中他牺牲了。”
“天哪——”方静璇掩口惊呼,“抱歉,我很少关注时政要闻,都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
何迪非轻轻扭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说:“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从最初的无法接受,到现在的勇敢面对,经历了很多挣扎很多痛苦。我希望大哥他能够安息,这一生别留下任何遗憾。”
方静璇沉默了片刻,“你来找我是为了问当年的事情?还是想让我去拜祭一下故人?”
“我要确认一件事情——”何迪非坐到了方静璇对面的沙发上,神情极为认真,“我想知道你和陆婴婴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这下轮到方静璇诧异了,“陆婴婴?她又是谁?”
“妈妈,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女儿吗?”
方小夜捧着水杯,站在距离沙发不远处起居室的门口。她已经换掉了身上的长款白色大衣,穿着一件蓝紫色的针织连衣裙,更衬得肤白胜雪。眼仁虽是一动不动的,但那目光却像是直直地射了过来,何迪非不由得避开了方小夜那并不具有视觉功能的“注视”。
“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方静璇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确定你真的不认识陆婴婴?”何迪非内心涌动着喜悦,嘴上却毫无自信地继续追问,“我大哥曾经跟我的姨母说过,当年他和你关系匪浅,可能会……。”
方静璇打断他:“可能什么?可能会有个孩子?你不要这么善于幻想好不好?我虽然很喜欢何锡尧,和他在一起也很开心,但我没有给他生过孩子。另外,我还得谢谢你们家派到我就职的美术院去闹事的人,没有他们当年的激将法,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何迪非摇了摇头,“我父亲跟我讲了他做过的事,那些陈年旧事,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代他向你道歉。虽然这个歉意晚了二十年,但我希望你接受。”
“既然你都估计到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方静璇的眼睛亮了一下,“只是为了道歉?”
“除了道歉,我想和你聊聊大哥这个人。他这一生,正式交往的女孩子只有你,从我父亲派人逼走你之后,我大哥他再也没有和谁恋爱过了。”
“还有这种事?”方静璇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我大哥始终忘不了你。你们当年的合照他一直保存完好。”何迪非说,“遗憾的是,他有生之年不能再和你相见,所以,我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去拜祭他。”
“我会的。择日不如撞日,下午雨停了你带我去陵园。”
“谢谢你,方女士。我也算帮大哥完成了他一个心愿。”
何迪非诚恳的话语让方静璇略微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她回头看看呆立一旁的女儿,又望望窗外的天色,轻声说:“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十一点了。这样吧,待会儿从酒店餐厅叫了午餐,咱们边吃边聊。这里的侍应生很会照顾人,他们帮我买的药很管用,这阵子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好的。”
虽然方静璇矢口否认,但是何迪非心里仍然存疑,尤其是当他看到与陆婴婴有百分之八十形似的方小夜。他想问的话,还有很多很多。
回到A市,陆婴婴住进了李坦准备和冯萧萧结婚而购置的迷你公寓。
她每天做两份家教,一份在城东一份在城西。晚上还要赶回来做李坦冯萧萧二人的免费钟点工,帮他们做晚饭、收拾房间。虽然有些奔波,但她很开心也很知足。积攒学费的同时,她着手打听阑珊女士画展的相关事宜,但是美术馆方面不肯提前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尤其是阑珊女士的联系电话。
陆婴婴懂得曲径通幽的道理。
她再度发挥了当年追逐何迪非的看家本领,于A市五星酒店大堂潜伏死守。这一回,没有人管她是否等得心急如焚,也不会有人送上精致的果盘予以招待。惟有枯坐,惟有苦等。
一想起何迪非,她的脑细胞就全部停止运作,齐刷刷地烙印上他的样子。
他现在好吗?
他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答应他要赶回高原陪他一起参加国家队新阵容的首次集训,眼下是必定要食言了。她从早忙到晚,手机却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联系学生家长用的都是冯萧萧淘汰下来的一部旧手机。她不是顾不上开,而是想等事情查到水落石出了再亲口告诉他。
自始至终,她都坚决不信自己与何家有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
她更不希望,他因为要与自己在一起而失去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何永铮。归根结底,她不想让自己经历过的痛楚,于他的生命里重演。爱,的确是个奇怪的命题。她一次又一次地逃开,却早已把一颗心交付给了他,不求理解,不求回报,只愿真心遇到真心。
固执且坚持,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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