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晖的车子开的很稳,解语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她至今没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24小时之前,他还是培训班讲师,她是学员。
而现在,她还没从某种改变后调适过来,两人却突然成为正式搭档,即将合作开展调查——她还不能像缪婷案那样,因为他隐瞒身份而理所当然的任性冷战。
等到路上车少一点,邵晖开口,“……带你出来,我也不完全是为了假公济私。”
“……”解语回头看他。
“我不认为法医独自呆在解剖室里对着尸体是个好主意——即使那个法医是你。”
解语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多了解案子资料,对尸检也有帮助。”
像之前缪婷那个案子,凶手不是不聪明,案件不是不云山雾罩,要不是他们之前对缪婷有了解,根据她死前的生活细节顺藤摸瓜,未必能得到最后的真相。
解语当然不介意跟着他调查,她只是担心,邵晖会像昨天在海鲜店那样,问出她难以回答的问题——所以对于伊文的突然打断那个所谓约会,她其实是感谢的。
好在邵晖并没有,也许他知道这是解语想要回避的问题,包括他的家人,他们之前那一夜,从结识至今的关系……于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只围绕正在调查的案子。
至少,解语现在不排斥跟他合作。
这跟他当初身份曝光时解语的明显抵触相比,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当然更不用说,如今两人还有了实质关系上的突破。某些甜美而疯狂的记忆袭来,邵晖耳根一热,好在他强大的自制力让它们限于记忆。
慢慢来吧,邵晖心想,小白兔好不容易从洞中探出耳朵,要耐心一点,如果动静太大,很可能将它吓回洞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案子影响大,要争取时间,我们先去死者家问话,再去城管办公楼,时间可能有点赶——你没问题吧?”
解语听着他的问题,又疑心他是在暗示前天晚上的折腾影响她体力,忙说没问题。
邵晖是以安全部门的代表顾问身份参与案子,所以问话的时候,特别找了个西区警员来牵头。
张全发的妻子跟他同姓,叫张芳,三十多岁,脸上带着戚容。听了一行三人的来意,表情有些微抗拒,“之前不是问过了吗?我该说的都说了。”
邵晖说,“上面很重视这个案子,成立了专案组,要从头开始调查,也是因为你们对初检结果不接受,所以希望这次能查的清楚彻底一些——既然你不希望丈夫死的不明不白,何不与我们配合?”
张芳将他们请进房中,“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跟我老公是邻市郊县人,还有个女儿在老家,我们来江城打工,只想赚点辛苦钱,将来让女儿生活的好一些,谁知道摆个摊卖点夜宵,好端端一条人命就没了呢?”
跟他们一同来的西区警员小王忍不住说,“你们那种流动摊位的确不合规啊,想挣钱,干嘛不开个正规铺面好好经营呢?三轮车上绑着液化气多危险,就像随身带着炸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是晚上,万一出点什么事,负的起责任吗?前不久不就出了个爆炸案,那还是有门脸的铺面——”
张芳有些听不下去,“小生意谁不是这样呢?我们卖这么久爆炸了吗,出事的是我老公!照你这么说,是我老公活该了?我们是外地人,江城生活这么不容易,一时间哪能筹到开店的钱?还不是只能先从三轮车做起——林荫小区,江湾河畔,银都花园外面不都有这种流动夜宵摊吗,怎么不去查他们,偏偏盯着我们?”
小王还想争辩,被邵晖止住了,绕过这个话题,“那你还记不记得事发当时的经过?”
小王知道自己的责怪有点不合时宜,连忙将问话的主导权交给了邵晖。
张芳的情绪平复了一下,“我们就跟平常一样,六点出来摆摊,当时赵哥、小孙他们也都摆上了。虽然我们比他们来的晚,但我们老张手艺好,当年在老家正经学过,做的菜那些小区居民还挺爱吃的,所以我们生意一直不错;那天除了下班经过的白领,几个老主顾也打了电话点菜,有几个客人要吃鱼,我们准备的不够,我看小孙还有多的,就过去想跟他买几条,才一转身,就看见城管的车开到街边,几个穿制服的跳下来,我老公跑得慢,就被围住了……”
也许是想到当时的情景,让她一阵语塞。
邵晖没有追问,却说,“你们摆摊也挺不容易的,星期五那天好像天气不太好?”
“嗯,预报说有雨,我还说要不要休息一天,但老张坚持出来试试,后来倒是下了几滴雨,也不大,一会儿就停了——我真希望那天雨大一点,要是那样,就早点收摊,也不会出事了,唉。”
她抹了几滴眼泪,又接着说,“警官,你长得高高大大,人倒是挺和气,性格跟我那口子有点像……他除了手艺好,态度也好,银杏小区有个女孩子,爱吃鱼头豆腐,要红汤,鱼还不能油炸,问了一圈,其他人都说只做白汤的,只有我们老张说他能做,专门去菜市场买了新鲜鱼头,汤底还不是白开水,是熬的骨头汤,烧开了再加辣,当然香了,那个女孩子吃过一次就成了我们常客,每周至少三天会来订,我都去小区送过几次。那天老张被带走的时候,正在做的就是那个女孩的单子,唉,老张这一走,她再也吃不到了——”
三人没有说话,半晌张芳开口,“当时是晚上,我就看见那群人把我老公围在中间打,本来想上去的,被小孙拉住了,让我别过去,看到城管,他和赵哥几个本来要跑,不忍心扔下我老公,就过去帮忙……好不容易人拉开了,我老公被城管带回去调查,我过去问,他们说只要做个笔录就让他回来,我真信了。没想等到十点,等到十二点还没回来,我有些怕,去他们办公楼找人,有个小伙子说我老公出事了,被送去三医院,等我赶去三医院,才知道人已经没了,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张芳又去抹泪,这时忽然有人敲门,问嫂子在吗。开了门,是个三十左右的平头青年,跟她打了声招呼,见到屋里还有人,脸色立刻不好了,“怎么这些人又来了?他们跟城管是一家的,芳姐你耳根子软,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张芳强笑道,“他们是来调查的警员,我就把当天的经过说了下,没事的小孙。”
解语心想,这个小孙,刚才听张芳提过,貌似就是他们的摊贩小伙伴之一,案发当天,张芳就是去他那里买鱼。
小孙的态度也没改善,“总之这些人没安着好心,对了,怎么不叫高律师?他不是说过吗,有什么调查、问话,最好等他在场你再说——这些人很会套话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设了个陷阱让你钻,要是被倒打一耙,就没法帮张哥讨回公道了。”
邵晖站起来,“好吧,我们初步调查的差不多,如果以后有需要,还会再来麻烦,今天就打扰了。”
三人往门口走,小孙骂骂咧咧的,“还有下次?打死人这是明摆着的,要么赔钱,要么偿命,还有什么好反复调查的?不承认,想糊弄人么。”
他看见小王手上的录音设备,动手去抢,“你们从我嫂子那儿套了什么话?这玩意不能带走——”
小王火气上来,被邵晖一瞥,只得冷静,出示了证件,表示是查案所需,再加上张芳劝阻,这才让小孙有所收敛,三人离开了他们家。
他们在车上还来不及讨论,就很快到了城管办公楼。
西区城管大队的队长出来迎接,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表示涉案的几名城管人员已经暂停工作,接受内部纠察。
“邵警官,方医生,这几个小伙子我是清楚的,虽然年轻气盛,但也经过了培训,去年那个案子发生之后,虽然不全是我们的错,但也引以为戒,加强了形象建设,万万不可能像外面说的,什么暴力扣押,拳脚相向——主要是上周的餐饮店液化气爆炸案影响太大,领导对流动摊贩安全隐患问题比较重视,我特意安排他们晚上加班巡查;就算抓到违规摆摊的,最多是教育警告为主,小惩大诫,绝不会一言不发就动手,”队长叹了一口气,“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的摊贩也不是省油的灯,过程中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受了伤、还没人关心呢。”
解语忽然问,“——有验伤报告吗?”
队长一愣,“倒也不是多大的伤,小伙子皮粗肉厚,涂点药水、贴块胶布也就行了。”
这时旁边一个人说,“小李好像出血有点多,止不住,去街道诊所缝了几针。”
邵晖点头,“方医生提醒的对,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就诊记录?”
那人立刻去找小李了。
队长带他们去看办公楼的案发现场,也就是张全发昏倒的地方。
办公楼的楼道比较宽,拐弯处的平台也不小,根据队长的指示,解语看到了视频中,张全发撞上的那个扶手。
那个扶手位于拐弯处,的确是有点太过凸出,解语回忆起视频中,张全发情绪激动,摆脱了束缚,转身就跑,没看清楚,就这么重重的撞上去——
解语拍了几张照片。
那几个涉案的城管过来了,其中就有小李,他眉骨上贴了块纱布,把当天在小诊所清创缝合的记录复印了一份给解语。
另一个城管说,“你们是市局专案组的专家?可一定要还我们清白,现在网上都把我们骂成啥了,不敢回家了都——”
小王问,“事发当时,你们到底动过手没有?”
“你要说完全没动过,也不可能。因为那周的任务是突击检查街上的液化气隐患问题,所以我们要留下他们的车子和燃料进一步调查,但他们不让,一来二去,肯定会有肢体接触,但我们主要想把人和车分开,真不想要把谁打死。”
“对啊,”另外一人说,“我们主要是自保,还担心动作太大,碰到什么东西,或是弄出火花,不小心把液化气点燃呢。”
解语回想着西区法医室的报告,死者身上的伤痕和病理发现——
这时中心打来电话,张全发的尸体已经从西区运过来了。
于是邵晖和解语动身返程,小王则完成使命,回他的西区警局。
车上,邵晖望着解语,目光中蕴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你要不要先睡会儿?回了中心可有得你忙的。”
解语刚才跟他见了不少人,脑子的确有点乱,看着前方拥堵的高架桥,不知还要多久才回中心,于是承了他的情,“——到了你叫我。”
邵晖将车子停在路边,帮她调整了椅位和靠垫,还抖出一条薄毯子给她盖上。
解语见他紧张的样子,几乎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在照顾,有些好笑。
不过,在走进解剖室之前,她的确在车上享受到了难得舒适的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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